第二章-《三千鸦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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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覃川哭丧着脸,假借将荷包收入怀里的动作,将方才暗藏在袖口内的银针同时收进怀内,背上一片冰凉,却是被冷汗浸透了。

    “九云大人,那二钱银子……”她追上去,满脸尽是依依不舍。

    “这里是在吵闹什么?”一个冰冷的女声突然在殿门处响起,声音虽然不大,却瞬间压住了满场乱糟糟的说话声,众杂役瞬间就安静下来。

    覃川的脊背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似的,人却站住了。

    转身,呼吸,心跳平稳。在没有见到她之前,她也想不到自己竟然如此平静,可以挺直了脊梁,静静看着她。

    玄珠站在凝碧殿门口,从气质到神态都冰冷高傲之极。可是她真的美极了,即使在当年狠狠羞辱她的时候,眼神刻薄,出言如刀,也刻薄得极美,挑不出一丝毛病。与面上那傲然的神情不同,她的手却柔顺地挽着另一只胳膊,紫色袖子的胳膊。

    左紫辰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覃川面前,与以前竟然没有一点分别,双目轻合,容光清极雅极。当年朝阳台上倾城一笑,仿佛还只是昨天的事。

    直到猝然移开视线,覃川才发觉自己还没有做好见到他的准备。她的双手不知何时已经捏紧成拳,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胸口有一种窒闷的疼痛。

    那一瞬间,覃川想起很多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世人皆如此,温情美好的东西忘记得那么快,到最后,留在记忆里的,永远只是那些苦涩痛苦到难以言说的片段。她想起自己是怎么几夜不睡赶到香取山,想起倾盆大雨是怎样肆虐,想起在左紫辰房门前跪了一天一夜,抛却了所有的自尊,却依然求不到半点回应。想起玄珠冰冷的声音:“他只怕你死得不够快。”

    想忘掉,却记得越发深入血肉,无论如何也忘不了。偶尔午夜梦回,却总是梦见他少年时执着那根长柳,轻轻敲在她头上,声音温和:“傻丫头,怎么拔了柳树精的胡子?”

    最后一天醒来的时候,没有泪也没有痛,她所余的只有茫然。突然大彻大悟。

    大抵人的心能装的感情也只有那么些,再多就不行了。她喜欢人心的这种脆弱的自我保护,还有自我欺骗。

    现在好像能比较平静地抬头了,覃川扭动僵硬的脖子,朝左紫辰那边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怎么了?你眼皮在抽筋?”傅九云突然开口,大约是终于受不了一个丑女在自己面前作怪。

    覃川赶紧低下头:“没……没有……那两位大人如此美貌,简直是天人下凡,小的看傻了……”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殿里突然安静下来,这句话就显得极为突兀,人人都不由自主望着她,觉得她胆子不小。

    左紫辰突然退了一步,捂着鼻子打个喷嚏,没过一会儿,又打了个喷嚏。众人傻傻地看着这位天人般俊美的男子,接连不断地打喷嚏。形象……那个,当然还是很光辉的。

    覃川别过头不看他,原来他这对香味臭味都敏感的鼻子就算修仙也没修好。

    玄珠眉头微蹙,声音冷若寒冰:“殿内臭气熏天,取水来。”

    她身份特殊,在香取山仍有四个婢女服侍,一声吩咐,四个婢女早从外面的清池里舀了满满四桶水,提到门口。

    玄珠淡道:“泼。”

    哗啦啦——覃川突然觉得全身一凉,她站得靠前,四桶水倒是有大半都泼在她身上了,淋个透心凉。

    “再泼。”玄珠望着殿梁上的游龙戏凤,语气淡漠。

    直到泼了十几桶冷水,杂役们才突然反应过来,哭喊着跪地求饶。她却视而不见,只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在左紫辰鼻下晃了晃。

    四个婢女察言观色,厉声高喝:“没眼色的蠢货,还不滚?!”

    杂役们小声哭泣着,连滚带爬地逃出凝碧殿。覃川在脸上抹了一把,却弄了满手脂粉,不由苦笑,自知现在的容貌必然荒谬无比。她顾不得擦干净,拔腿跟上人群,继续趁乱走人。

    傅九云抱着胳膊在旁边闷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从身边擦肩而过,一股淡而幽然的体香忽然钻入鼻腔,虽然味道极淡,被桂花头油的香气盖着。可能是由于浑身湿透,头油也被冲掉不少,那味道便一闪而过。

    他闪电般伸手,一把抓住了覃川的胳膊。她吃了一惊,急忙回头,惊疑不定地看着傅九云,他在笑,眉眼展开,有一种独特的天真。

    “看你可怜,二钱银子还给你吧,下次买个好点的桂花头油。”

    把银子塞进她冰冷潮湿的手里,再拍拍她花里胡哨不成样子的脸,放开了手。

    他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进入内里的第一天就是那么不平凡,听说当晚领头管事差点儿被赶出去——玄珠恼他将凝碧殿弄脏,当场就要他收拾包袱滚蛋。领头管事那么大的年纪,哭成个泪人。后来还是别的弟子劝解,说他在这里做了二十年,也算个老人家了,总得给他几分面子,才保住他继续做内里管事。

    众杂役见识了玄珠的威严,顿悟内里原来并不是什么仙境宝地,反倒比外围还要可怕。人家管事二十年的老脸面都没人理会,何况他们这些庸人?自此专心干活,男杂役们舍弃一切勾搭之心,女杂役们脱下所有精心打扮,将那些胡思乱想的心思尽数收拾起来。

    所幸内里地方大,房子多,每两人住一个空荡荡的大院落,待遇比外围好了十倍不止。

    那天晚上,除了翠丫一直懊恼关键时刻再次晕倒,没见到紫辰和玄珠两位大人,让覃川的耳根不得清净之外,其他一切都还是很顺利的。

    隔日起个大早,各自拿着令牌去临时开辟出的杂役房领工具,覃川因见翠丫依旧嘟着个嘴,闷闷不乐的模样,便笑:“你到底是气没被九云大人亲到,还是气没见着玄珠大人他们?”

    “都有。”翠丫揉着眼睛,这孩子一夜气得没睡好,眼泡肿得好似被人打了一拳,“川姐,你说我怎么那么没用,总在关键时刻丢人现眼?”

    覃川心里有鬼,呵呵干笑两声,试探着问:“那……那要是你真的被九云大人亲了,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亲就亲呗……我又没想要嫁给他,要个吻也算圆个梦。”

    原来……原来人家这么想得开,倒是她多事了。覃川想起自己昨天险些被傅九云认出来,这次轮到她懊悔了,把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临时杂役房门口已经排了老长的队,杂役们有条不紊地凭令牌取工具。轮到覃川的时候,交出令牌,却只拿到一个小瓷瓶、一个长柄银勺。她仔细研究了很久,也没弄明白这两个东西怎么用。

    “照料花园,难道不用水桶啊扁担啊什么的吗?”覃川虚心向女管事请教。

    女管事很年轻,很漂亮,一脸天真地反问:“水桶扁担要来怎么用?”

    “就是挑粪水啊,灌溉花园,没肥料花怎么开得好看?”

    “粪水?!”女管事花容失色,“那么脏的东西怎么能带进琼花海!你……你千万不要乱来啊!”

    覃川赶紧低头承认错误:“小的不敢,请管事赐教。”

    女管事心有余悸:“琼花海种的都是仙花仙草,每日只需用瓷瓶去天上池舀满了水,分花草的种类一日一滴到数滴不等,很简单的。”

    果然很简单。

    覃川觉着自己在女管事的眼里,左脸印着粗鄙,右脸印着浅薄,额头上大大的“俗人”二字闪闪发光,于是俗人很聪明地告退了。

    走了一半,突然又折回来,小心翼翼地赔笑:“那……请问天上池又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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