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只崽-《崽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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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只崽
林知微自己过得不容易,但从来没把陆星寒当过累赘。
八岁时候见着他刚搬来,就觉得是个精致好看的小宝宝,忍不住弯下腰逗弄,被他不认生地扑上来亲脸颊。
从那以后,总能看见他小小一个孤零零游荡在门口,眨巴大眼睛水汪汪瞧她,瞧得人心里软绵绵,林知微会过去把他抱起来,揉揉脑袋,摸摸软乎乎的小肚子,问他饿不饿。
陆星寒其实总吃不饱,可是当着仙女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说。
后来那次,家里留的面包饼干都吃完了,妈妈还不回来,陆星寒两天没吃饭,差点饿晕,被林知微发现带回家喂了肉包子,他才开始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小区里的大人们经常议论,说陆星寒妈妈不是个正经女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天天在外面游荡不回家,谁提到了都要意味深长“啧啧”两声,连带着看陆星寒的目光也怪异探究,还有些吝啬的怜悯。
那时林知微不太明白深意,只知道陆星寒每天饿肚子太可怜,但她家里的食物定数定量,多了少了奶奶都会过问,偶尔给他吃一两次还好,如果频繁了,肯定要被发现。
她不敢明目张胆,就偷着从自己的口粮里面省出来给陆星寒吃,怕他不要,还骗他说是多出来的。
奶奶有时候会摔筷子,大骂她,“越来越能吃!就应该把你关乡下猪圈里!”
她当没听见,把吃的悄悄藏起来,每天最轻松快乐的事,就是溜出家门照看陆星寒,看他狼吞虎咽。
这样维持了一年多,家里的气氛突然变得紧张,过了好几天林知微才搞明白原因,妈妈又怀孕了。
本来快要走到尽头的夫妻关系随之缓和,刚平静不久的奶奶却无法接受,开始变本加厉地折腾,这回倒是没空针对林知微,开始转头瞄准了儿媳肚子里的孩子。
老太太一根筋地想,上次要不是怀孕,儿子根本不会娶她,好不容易盼着要离婚了,不能再让另个孩子成为绊脚石。
后半辈子能不能舒舒坦坦跟着儿子享清福,就看这婚离不离了。
等到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夫妻俩感情有了升温的趋势,眼看着儿子无微不至,心里眼里全是媳妇,成天低声下气拼命讨好,老太太阻止无效,心态越发扭曲,趁着家里没人,进主卧翻出儿媳的孕检单,看到B超显示还是个女儿,她更加无所顾忌,当即下了狠心。
一周后的中午,林知微捂着小饭盒准备出去找陆星寒时,听到走廊里传来一声惨叫。
吓得她冲出门一看,惯例这个时间下楼散步的妈妈摔倒在楼梯拐角,捂着肚子表情痛苦,奶奶正居高临下冷笑,还在说:“你长不长眼睛?
下楼也能摔跤?”
四个月的孩子成了形,需要引产,等手术做完一看,是个蜷缩着的小男孩。
老太太这才脸色白了。
她老思想根深蒂固,觉得小丫头没就没了,要是个孙子的话,另当别论,可没想到B超结果也能有误。
林知微的画家妈妈出院后正式谈离婚。
爸爸死活不同意,跪地上哀求,还拽着老太太一起认错道歉,老太太哭喊得整栋楼都能听见。
离婚手续拖延到第二年。
双方谁也不肯让步,全家又作又闹没有安宁,林知微领着陆星寒在夹缝里生存,直到那个晚上,她把冰箱里冻了许久的鸡腿拿出来炖了一个,奶奶气急败坏冲进来,把剪刀丢向她,被陆星寒用小身体挡住。
后来林知微才知道,就是那天,妈妈出轨给初恋情人的事被发现了。
在老太太眼里,自己儿子好得无可挑剔,怎么能被一个她看不上的女人背叛,满心恶气全发泄给了小孙女。
离婚终于无可挽回。
爸爸一夜之间性格大变,头发白了一半,整天酗酒,老太太就坐在旁边哭嚎,骂他不孝,被个狐狸精祸害这么多年,连自己亲娘都弃之不顾。
林知微发现她竟然毫无波动,生下她,放养她,离开她,谁也没来征求过她的意见,妈妈拎着行李离开的时候,也只是摸摸她的头淡淡说:“跟你爸好好过。”
她忍不住追了两步,小声问:“妈妈,你不要我吗?”
妈妈回头笑了下,笑容很冷,“要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嫁给他?”
林知微愣住,又是因为她。
好像所有人的不幸福,都是因为她。
她已经长成十来岁的大姑娘了,模样甜美,性格平和,会家务,学习好,努力变成这样,可依然被当做家里的不幸之源。
只有陆星寒几年如一日缠在她身边,仰着脸不厌其烦夸奖,“知微你真好看”、“知微你的手好软”、“知微你煮的开水都是甜的”……
他总爱蹲在她腿边,把头垫在她膝盖上,黏糊糊说:“你是全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小姑娘。”
林知微被他逗笑,揉揉他的短发,“我是姐姐。”
他一本正经,“姐姐怎么了,姐姐也是小姑娘。”
陆星寒上学以后,每天不管同学笑不笑话,沿路回家绕着小道去捡垃圾桶里的塑料瓶卖,一星期攒几块钱,给知微买楼下小卖铺最好的雪糕吃,还抽着空帮小区门口的果蔬店跑腿,送一趟给五毛,他勤快又灵活,从来不多嘴,赚的还不少,一个月下来,都能给知微在夜市上买条白裙子了。
可惜他也不太懂,均码号的裙子有点大,看见知微腰上松出来的那一块,他内疚得蹲进墙角,直掉眼泪。
林知微又笑又心疼,“哭什么。”
“我给你买的礼物,”他手臂蒙着眼睛,抽抽搭搭说,“不好看。”
林知微手特别巧,把他拉到身边,拿剪刀给裙子刷刷裁掉几块,改完再一试,正正好好。
陆星寒看直了眼睛。
林知微把裁下来的布料编成简单花样,缝在他小短裤的侧兜上,他高兴得搂着短裤一晚上睡不着。
她想,别人都不重要了,被人嫌恶也没关系了,她有崽崽就好。
爸爸日渐颓靡,工厂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奶奶也心力交瘁,只要他们在家,不是争吵就是单方面的发泄,林知微总要躲出去,捂住陆星寒的耳朵。
两年后妈妈回来了一趟,来通知他们,她要随初恋情人出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报复似的把老太太气得面无人色,走之前,她跟林知微说:“别想着见我了,你这么懂事,这么独立,以后也肯定能好好长大,是吧?”
林知微点头,“是。”
她眉眼温柔了一点,第一次露出母亲该有的温柔,“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我买给你当纪念。”
林知微低下头,“马上期末考试了,如果我考得好,给我买个八音盒好吗?”
听说班里的小姑娘,妈妈都给买了八音盒。
她考全班第一那天,妈妈如约出现在校门口,把蒙着灰尘的八音盒递给她,匆匆说:“店里最后一个,你自己擦擦凑合玩,我走了。”
说完上了车,绝尘而去。
林知微用手心把灰尘抹干净,抱在怀里跑回家想藏起来,被奶奶一眼看见,冲上来抢下,“谁给你的?
!是不是你那个妈?
!狐狸精——就是狐狸精!让你拿东西回来引诱我儿子记着她是不是?
!”
她怒骂着举起手臂,把八音盒“啪”地往地上一摔,四分五裂,里面跳舞的塑料小人断成两截,磕磕碰碰掉在林知微脚边。
这个八音盒,连同妈妈最后的印象、少女仅存的小小期待欣喜,一起变成碎片,收进不见光的袋子,压进箱底。
林知微少有地哭出来,抹着眼泪想,她不要做谁的女儿,谁的孙女,她只做崽崽的姐姐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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