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风起大漠-《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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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还高,嬛罗公主濒临昏迷,郑吉心里清楚,再找不到水的话,她肯定坚持不到日落时分。
郑吉觉得脚上的靴子有千斤重,每抬一下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气。他抬起头,一阵眩晕,周围热浪蒸腾,眼前的景物变得飘忽不定,鱼鳞状的沙丘忽然变成白浪翻卷的湖水,烟波浩淼,蓝得令人心醉……
“水……”背上的嬛罗无意识地呢喃,声音干涩,若有若无。
郑吉狠狠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传遍全身。他知道自己刚才出现了幻觉,很多身陷大漠的人在极度缺水的情况下都会如此,如果不能及时清醒,就会发狂而死。
郑吉把嬛罗抱在怀里,看她目光涣散,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感觉到生机正渐渐离她而去。他抽出吞雪刀,割开自己的手指,血水涌出,滴进嬛罗的唇间。
嬛罗下意识地吞咽,如饮甘泉,一滴滴血水流过她的喉咙,唤醒她的意识。
“郑吉……”嬛罗慢慢睁开眼睛,看到郑吉苍白的脸和血渍凝固的手指,泪水溢满眼眶。
郑吉慢慢站起来,又把嬛罗背起,咧嘴笑道:“公主,相信我,日落之时我们一定能走出大漠。”
嬛罗把脸贴在他宽厚的背上,更咽道:“我叫嬛罗……”
也许郑吉的自信起到作用,第三天月亮升起的时候,他们终于从大漠里爬出来。一条河流从沙漠中流过,两岸芦苇茂密,还有黑黢黢的树林在月光下静默着。
嬛罗把脸埋进河水里,很久很久才抬起头,脸上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郑吉……我们终于活着走出来了……”
郑吉把刀插在草甸上,身子摇摇欲坠:“是啊……我们活着走出来了……”他没有说完,眼前一黑,狠狠摔进河水里。
郑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的胡杨树下,身下铺着柔软的芦苇,显然是嬛罗的手笔。他的眼中浮起一抹笑意,真是想不出那个从小锦衣玉食的公主殿下是怎么做到的。
郑吉爬起来,活动一下筋骨,感觉好了很多。有了水,一切都不是问题,大漠又算什么呢?
岸边的草甸上盛开着许多不知名的小花,一只沙兔在草丛里探头探脑。几头野鹿在林下觅食,看到郑吉,机警地抬起头,鸣声呦呦。
太阳升到了胡杨树顶,一条宽阔的河流从大漠中奔腾而来,白浪如雪,飞珠溅玉。不远处,七个大小不一的湖沼仿佛结在一根藤上的瓠瓜,油绿滚亮,参差相连。湖边芦苇丛生,野荷摇曳。沙洲上遍生胡杨树,或临波照影,或婆娑起舞,犹如一段金色云锦落入大漠,直逼天际。
“郑吉,你醒啦?”身后响起一个惊喜的声音。
郑吉转过身,看到蓬头垢面的嬛罗,衣服破了,靴子也掉了一只,抱着几根枯树枝,一只手提着浸透泥水的靴子,雪白粉嫩的小脚沾满沙尘,满脸汗水,可怜兮兮,就像一头惊慌的小鹿。
郑吉接过嬛罗手里的树枝:“你应该叫醒我。这些事情不能让公主去做。”
嬛罗低下头,嗫嚅道:“我想去河里抓条鱼给你熬汤……可是我真的很笨……”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挺翘的琼鼻皱起来,似乎有些懊恼,又有些生气:“我说过,你不要叫我公主。”
郑吉一怔道:“不叫你公主,那叫你什么?”
“傻瓜,我叫嬛罗……”嬛罗白他一眼,双颊酡红。
“这个……好像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说行就行,你们汉人真啰唆!”嬛罗坐到沙地上,捡起一片金黄的胡杨树叶,看了半晌又笑起来,“郑吉,这里好美哦!蓝天、白云、碧水、黄沙,还有一望无际的胡杨林,简直就像仙境一般。我们在这里住下来,再也不走了,你说好不好?”
郑吉吓一跳:“这怎么行?你是大宛公主,金枝玉叶,不赀之躯,怎么可以住在这里?”
嬛罗眼也不眨地看着郑吉,幽幽道:“若是我告诉你,我不喜欢做公主,也不希望是金枝玉叶,你相信吗?”
郑吉望着那双碧落海一样的眸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抓起地上的枯枝,转身朝河边走去:“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抓两条鱼。”
“嗯!”嬛罗乖巧地点点头,望着郑吉高大的背影,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噙上一抹笑意。
太阳越升越高,河水带着冰川雪山的气息扑面而来,站在岸边,郑吉感到阵阵凉意。
正如嬛罗所言,这里人迹罕至,的确很美,但他身在行伍,有军令在身,不能滞留在外。嬛罗又是一国公主,匈奴人和马贼必欲得之而后快,他们后有追兵,前途未卜,在这里多停一时就多一分危险。
郑吉抓了两条鱼,刮去鱼鳞,剖去内脏,寻些野葱、甘草、野生黑枸杞之类的新鲜食材填入鱼腹,洒上盐末,用荷叶把鱼包好,外面用苇叶扎起来,糊上河泥,埋入挖好的沙坑里,在坑下掏洞生火,一个时辰后,一道颇具江南风味的泥烤鱼出现在嬛罗面前。
嬛罗早饿坏了,郑吉做这做那的时候,她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一个细节都不肯放过,口水差点儿流下来。
郑吉拿起泥烤鱼,敲去外面的泥块,解开苇绳,撕掉荷叶,露出白嫩的鱼肉,霎时,鱼的鲜味、泥的腥味、荷叶的清香以及各种食材特有的芬芳一起涌来,沁入肺腑,嬛罗的口水哗啦啦流下来。
嬛罗完全忘记矜持,一把从郑吉手中抢过鱼,不顾烫得嗷嗷叫,毫无形象地狼吞虎咽。
郑吉有些好笑,这是吃厌山珍海味的公主吗?饿死鬼投胎吧。
“郑吉,我还要吃!”嬛罗风卷残云一般吞下整条鱼,又看向郑吉手中那一条,眼中恨不得生出小手来。
郑吉大笑,又把鱼分给嬛罗半条。
见嬛罗把鱼骨上最后一星肉舔得干干净净,郑吉掩去沙坑,把鱼骨和灰烬收起来,抛入河中。又把周围的痕迹全部消除,才用荷叶盛水让嬛罗慢慢饮下。
“嬛罗,我们该走了。”
“我们不走好不好?”
“不好!”
“我是公主,你得听我的。”
“……”郑吉揉揉鼻子,无奈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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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青天,水碧沙明,水鸟在苇海里起起落落,杂花生树,胡杨林黄叶如染,临长风,让人有长啸如歌的冲动。
郑吉心有所感,从身上解下一个狭长的布囊,打开,里面是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箫。他拿着竹箫走到胡杨树下,面对大河呜呜吹奏。
嬛罗见郑吉吹箫,初不以为意。箫声一起,蓦然瞪大眼睛,一动都不敢动,唯恐惊扰到天籁般的箫音。
箫声古朴、清丽、婉转,像江南的雨,朦朦胧胧地下。又像江南的荷,摇摇曳曳地开。渔舟唱晚,江枫愁眠,烟波飘渺,水墨清香。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
许久,箫声逝去,嬛罗梦呓似的说道:“郑吉,我想回家……”
郑吉收起洞箫,笑道:“我们走吧。”
嬛罗瞪大眼睛:“去哪里?”
“送你回家啊!”
“你……”嬛罗贝齿轻咬红唇,嗔道,“我说说而已,你不用这么着急赶我走吧?”
“……”
“郑吉,你刚才吹的什么曲子?”
“家乡小调,没什么名字,胡乱吹的。”
“我好喜欢,你能不能教我?”
“教你吹这个?”
“是啊,这个不行吗?”
“你来长安不是学琴吗?”
“那又怎样?琴箫俱为音律之道,学了琴再习箫没问题吧?”
“只要公主喜欢,我没问题!但你得听我的话,跟我回大宛。”
嬛罗大喜,跳起来叫道:“汉人常说一诺千金,你不可以反悔哦。”
郑吉哑然失笑,古人云,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大丈夫一言许人,千金不易,这等汉人风骨岂是空穴来风?
这时,远方响起轰隆隆的声音,如天鼓雷鸣,震得地面都颤动起来。
二人回头望去,一群野马从湖沼对岸的山谷中奔出来,有数百匹之多,鬃鬣飞扬,嘶声如龙,马蹄扬起漫天黄沙,遮天蔽日。
“天马!”身为大宛公主,嬛罗对马极为钟爱。看到数百匹野马奔腾而来,忍不住尖叫起来。
郑吉惊叹道:“早听说西域大漠有天马出没,奔走如飞,寻常难得一见,原来传闻是真的。”
二人藏身芦苇丛中,偷偷观看。
他们判断这群野马是到湖沼饮水的,天马生性机警,一旦有个风吹草动,立刻远遁。
马群越来越近,一匹赤色天马跑在最前方,额高九尺,锋棱天成,耳似竹批,鬣鬃飞扬如燃烧的紫色火焰,足不践沙,若乘云而奔。
郑吉死死盯住那匹天马,拳头攥紧,眸中似有烈焰腾腾而生。
嬛罗发现郑吉神情有异,问道:“你想抓它?”
郑吉没有说话,拳头攥得更紧。
嬛罗摇摇头,说道:“论及天下名马,第一当推我们大宛的汗血马,日行千里,飞鸟难及。你若喜欢,等到了大宛随便你挑。不过这匹马就算了,它是天上的神马下凡,不是你可以觊觎的。”
郑吉微微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嬛罗瞪大眼睛,小嘴半天都合不拢:“你不是开玩笑吧?”
郑吉认真道:“我想试试!”
嬛罗干脆闭上嘴巴,几日相处,她发现这个男人很特别,虽很少说话,一旦有了决定,却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马群跑到湖边停下,赤色天马昂首长嘶,马群俯首耸耳,有次序地分散开来,冲入湖沼中饮水。
赤色野马并不急着喝水,高昂马首,冲上沙丘,眼如铜铃,警惕地注视着四周。
等马群喝足水后,它不慌不忙地走下沙丘,迈入湖沼,一直往里走,直到湖水过膝才停下来,长嘶一声,将头慢慢伸入湖水中。
郑吉赞叹道:“天马之王,果然不同凡响啊。”
嬛罗直翻白眼,她自小生活在大宛,什么样的好马没有见过?若是看不出这匹马的不同凡响,简直是侮辱她的智商。
郑吉再也没有提离开的话,一连几天,他和嬛罗藏在苇丛里偷窃马群,渐渐摸清它们活动的规律。
在赤天马的带领下,这群野马每天巳时从山谷中奔出,沿着固定的路线到湖沼边饮水,然后散布于湖沼草甸上吃草。酉时离开,而赤天马每日饮水的位置几乎都分毫不差。
见郑吉每天都躲在苇丛里这么偷看,什么也不说,嬛罗终于忍不住问道:“你准备一直看下去吗?若是神马这么容易抓到,我们大宛为何还费尽心机将五色母马放到山下呢?”
郑吉没出声,他知道嬛罗说的什么事。
据说大宛国境内高山上有神马出没,其行如飞,根本捉不到。大宛人于是将五色母马放到山脚下,让神马与母马交配,再将受孕的母马带回,生下的后代称为“天马子”,也就是汉武大帝不惜两次派兵远征大宛国才得到的汗血宝马。
郑吉没有五色母马,也不能长时间在这里停留,大宛人的做法不适合他。
嬛罗忽然神秘笑道:“你知道当初那个向汉武大帝献马的暴利长是怎么捉到天马吗?”
郑吉点点头,这事就发生在敦煌郡,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据说暴利长是个流放到敦煌屯田的囚犯,他发现一群野马经常到一处水洼里饮水,其中一匹神骏如龙。这个人很聪明,就用泥土做了一个假人,手持马笼头与缰绳站在水边。时间一长,马群对假人失去了警惕。暴利长则代替假人,手持马笼头与缰绳站在水边。等那匹天马过来饮水时,趁其不备捉住了它。
郑吉笑笑,依旧没说话,他不会塑假人,这个方法也不适用。
新的一天来临,郑吉将一条用蒲苇编织的绳子系在身上。这里的蒲苇细长柔韧,拧成绳子结实无比,几天来,他并非什么都没做,光是拧绳就占用了大半时间。
像往常一样,马群准时冲出谷口,向湖沼奔来。
湖面上的薄雾还没完全消散,芦苇和野荷若隐若现,恍如仙境。
郑吉用刀削了一截芦苇管,衔在嘴里,像鱼一样游进水里。
嬛罗醒来,见郑吉下水,大惊失色道:“喂,你要干什么?”
郑吉做个噤声的手势,身子往下一潜,整个人都没入水中,湖面上只留寸许长的半截儿苇管缓缓向对岸移去。
嬛罗瞪大眼睛,小手死死捂住嘴巴,唯恐自己忍不住叫出声来。
苇管渐行渐远,消失在薄雾之中。
嬛罗很害怕,湖面这么宽,水又深,郑吉一直没有露面,不会淹死吧?
郑吉凭感觉在水下一直往前游,这几天他背着嬛罗偷偷试了几次,确信不会搞错方向和位置。他在江南长大,自小熟识水性,是如假包换的“浪里白条”。凭借一根苇管,他曾经在水底待过一天一夜,这么一个小湖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
潜到天马饮水的地方,郑吉把立在水中的一根苇管拔出来。
这根苇管是几天前插下的,天马很机警,一点儿蛛丝马迹都可能惊动它们。他观察得很仔细,对于这根忽然多出来的苇管,天马除了最初有些惊疑不定,几天下来已经习以为常,而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郑吉静静地伏在水底,身上缠了一些水草,从水面望去,就是一大团随波摇曳的绿藻。
时间一点点过去,野马群来到湖边,像往常一样饮水。
看到红色野马跳进湖水,慢慢向里走,嬛罗躲在对岸的苇丛里,脸色通红,小心脏如同擂鼓,咚咚直响,连气都喘不过来。
几乎分毫不差,红色野马站在了经常饮水的地方,那根苇管就在它身子右侧不足两尺处,它仰首长嘶一声,又把头低下来,伸进水里,对那根苇管视而不见。
刺啦,一道白亮亮的水柱冲天而起,群马皆惊。
一个矫健的身影破开水花,稳稳落在野马背上。双腿像铁铸一般夹紧马腹,搂紧马颈,熟练地将蒲苇绳套上去,打了一个结。
红色野马暴怒,脖颈高高仰起,冲上湖岸,长嘶一声,似惊雷乍落,前蹄腾空,人立而起。
郑吉勒紧马颈,双腿再次夹紧马腹,整个人死死贴在马背上。
野马没有甩下郑吉,更为暴怒,再次长嘶,前蹄尚未落下,马臀向上猛掀,后蹄腾空而起,原地飞起两团沙雾,声势骇人。
群马惊恐万状,四下散开,又不约而同向山谷里逃去。
野马一立一踢都没能奈何郑吉,马首高高仰起,声似龙吟,撒开四蹄,如一道紫色闪电射向大漠深处。
“郑吉——”嬛罗看到野马发狂,吓得魂不附体,高声呼唤郑吉。
郑吉没有听见,野马的速度极快,全力奔驰起来犹如腾云驾雾一般。耳边风声呼呼,眼前除了一望无际的苍黄,什么都看不清。
太阳渐渐升高,沙漠的温度急剧上升,刺眼的白沙迎面扑来,令人头晕目眩。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野马依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风驰电掣,沙尘飞扬,大漠深处腾起一道黄色的土龙。
郑吉伏在马背上,一手抓苇绳,一手揪马鬃,双腿夹紧马腹,任天马百般折腾万般颠闪,都休想把他甩下来。
太阳升到头顶上方,又慢慢偏西,人和马都累得通身大汗,像从水中捞出来一样。郑吉慢慢收紧蒲苇绳,绳子几乎勒进马颈里。
天马愈发狂躁,从一座沙山上冲下来时,前蹄忽陷,凌空摔出去,把沙丘砸出一个大坑。
郑吉被巨大的冲击力扔出去,摔得头昏脑涨。看到天马就在身边不远处,他吐掉嘴里的沙子,爬起来猛蹿过去,把天马死死压在地上。
右臂夹住马颈,收紧。左肘抵住马喉,狠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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