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危须狼烟起-《西域第一都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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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须城是危须国的都城,在焉耆国东北方向,南濒西海,万里碧波,鱼鸟无数。与焉耆国和东邻的车师国相比,危须国算是一个袖珍小国,全国仅七百户,人口不足五千人,夹在两个大国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危须河谷是进出北道的必经之地,有“西域咽喉”之称,鱼盐之利富甲诸国。源源不断的驼商给该国带来了滚滚财富,也将它推到了风口浪尖上。不止周边各国都垂涎这块肥肉,匈奴人更是早早盯住了这里,将僮仆都尉府建在附近,日逐王亲自坐镇,天狼骑鹰视狼顾,震慑整个西域。
郑吉和树下麃乔装打扮成两个保镖,随同一支商队进了危须城。
危须国久慕汉风,城中建筑多仿汉地长安风格,或泥夯或木架,丹柱飞檐,云纹瓦当,穿斗井干,虽无恢宏之象,却有朴拙之美。
入了城,打听万年王子的去向,才知道万年等人成了危须太子的贵宾,住进了豪奢华丽的太子府。
危须太子名叫危佑,是危须国的击胡侯,权势仅在危须王之下。
太子没有住在王宫,而是开府治事,这一点近似汉制,和西域其他国家不同。汲鸠和危佑有莫逆之交,来到危须城,除了太子府,其他地方肯定不会考虑。
太子府很好找,满大街随便问一个人都能说出太子府门前那对石狮子有多大。
郑吉没有急着赶去太子府,而是和树下麃在城里漫无目的闲逛,直到确定没人盯梢,才转往太子府方向。
太子府在东城,与王宫隔了数条街,这一带商铺林立,贵宦行商熙来攘往,结驷连骑,极是繁华。
贵芝坊是危须城赫赫有名的药行,门前的石狮子高大威猛。狮子下面蜷缩一个四岁左右的小女孩,衣袍褴褛,小脸脏兮兮的,一双鹿皮小靴子不知道穿了多久,前面破了两个大洞,露出满是泥垢的小脚趾。头戴一顶小破帽,一双眼睛黑亮如宝石。
“小叫花子,你又来了,找死不成?”一个药行伙计从门里奔出来,凶神恶煞地吼道。
小女娃满脸惊惶地站起来蹒跚跑开,结果还是给那伙计踹了一脚,骨碌碌滚到了街心里。
没等小女孩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半人高的凶猛獒犬闪电般扑上来,吼声如雷,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半尺多长的惨白獠牙,朝小女孩的脖子咬过去。
街上的人看到这一幕全都吓傻了,这么大的獒犬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很可能是来自于西羌大雪山的神獒。这种神獒虎面狮头,极为凶猛,能与虎豹熊罴搏斗而不落下风。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恐怕都不够它塞牙缝儿。
众人见惨剧不可避免,都大声惊呼。这时,一只拳头蓦然出现,山崩海沸,仿佛开天辟地它就等在那里,如神人擂天鼓,将神獒打得倒飞出去。
那头凶獒滚落到三丈开外,抽搐惨嚎几下就咽了气。
众人定睛看去,街心多了一个高大汉子,凤眸虬髯,神威自成。他弯腰将小女娃抱起来,唯恐粗手大脚弄疼了孩子。动作之温柔与刚才那一拳的霸道判若两人。
一拳打死神獒,这得多大的力气?众人都瞪圆了眼睛,咂舌不已。须知这种獒犬比野兽还凶猛,普通三五个汉子都近不了它的身。也有人把它用到战阵上,凶似虎狼奔跑如风,抵得上一支剽悍的骑兵。它以人尸为食,所向无敌,令敌人闻风丧胆。
直到这个时候,小女娃才想起害怕,小嘴一撇就要哭。
汉子柔声道:“好孩子,别怕,没事儿了。”
小女孩很听话,搂紧汉子,生生忍住就要滚下来的泪珠儿。
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扈从策马如旋风般奔来,一辆华丽的辇车和几头凶猛的獒犬紧随其后,根本无视大街上的行人,一路横冲直撞,吓得众人纷纷走避。不说被辇车撞上没命,就是被那几头獒犬扑倒,顷刻间也是尸骨无存。
“我的神獒!”不等车子停稳,一个服饰华丽的年轻人从车上冲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奔到死去的大獒跟前,凄厉长嗥如丧考妣。
十几个扈从下马,刀出鞘,弩上弦,团团围住那个汉子。只待主子一声令下,他们就将汉子与小女娃一起活活剁了喂狗。
华服青年放下獒尸,双眼血红,惨嗥如狼。他转身扑过来,从侍卫手中夺过一把刀,指着虬髯汉子咬牙切齿道:“你个低贱的奴隶,竟敢杀我的神獒,本王子一刀杀了你都是轻的。我要把你熬成人油,做长明灯,让你在地下陪我的神獒一百年!”
听到华服男子恶毒的诅咒,大街两旁众人无不变色。
有人说:“可惜了一条好汉,偏碰上有小人屠之称的车师王子盘猋,恐怕难以幸免。”
有人恨恨道:“盘猋那个混蛋以杀人为乐,听说光是每年被那几头猛獒生撕活吞的就不下两百人。这个混蛋坐镇毗邻危须城的车师国兜眦城,手里有一支豺狼般的骑兵,一直对危须城虎视眈眈。经常以牧马为名,带兵剽掠危须河谷,抢劫财帛马驼。凡被他抓走的危须人要么做了奴隶,要么被他喂了獒犬,一个都别想活着出来。”
又有人愤愤道:“危须国也真是窝囊,任由盘猋放马城外,筑京观,猎人头,伤天害理,国王和太子连个屁都不敢放,咱们小百姓还有什么活头儿?最可恨的是盘猋这厮在城外祸害还不够,还敢大摇大摆闯进危须城作恶,真是不把危须国放在眼里啊。”
一老者叹道:“你们不懂!不是危须国窝囊,而是盘猋刻意要夺了危须城,苦于找不到借口。危须国上下一直忍辱负重,就是不想给他这个机会,以至于让整个危须城变成覆巢之卵。盘猋欲亡危须之心昭然若揭啊。”
“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盘猋得寸进尺步步紧逼,早晚将危须城吞下去,连骨头都不会剩下一根。还不如现在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哪怕闹个玉石俱焚也不能便宜了他!”
“玉石俱焚?你说得轻巧!且不说盘猋身后有车师国的千军万马,他这么明目张胆马踏危须河谷,肯定得到了匈奴人的默许。天狼骑就在附近,你觉得西域诸国谁敢跟日逐王叫板?”
众人不再说话,有匈奴人撑腰,盘猋还会忌惮谁?看来危须国被车师国吞并不可避免,只争来早与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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虬髯汉子将小女娃交给街边脸色晦暗的同伴,看向盘猋:“在你眼里,人命不如狗,看来道理是讲不通了,咱们要不要换个方式?”
盘猋杀人如麻,从来没见过在他面前还能这么镇定的人,气极反笑:“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跟我这么说话。好,本王子就陪你好好玩一玩。”他后退几步,朝如狼似虎的扈从吼道:“别把他弄死,先砍了四肢挖掉双眼,做成人彘投到酒瓮里,让他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骨醉之刑。”
“这个主意不错,我赞成!”虬髯汉子凤眸森冷,从马鞍上摘下一柄刀,环首直刃。刀鞘更简单,用布条裹了两根长木片。
刀名吞雪,沙场百战,饮血十斗。
“环首刀?”盘猋一怔,随即释然。环首刀为汉军制式武器,锋利无比。自南北两道通商以来,这种刀也流入西域,诸国武人佩此刀者并不鲜见。
“杀!”不待盘猋下令,扈从们邀功心切,齐齐持刀扑了上来。这样反倒让虬髯汉子轻松不少,若是扈从们弃刀用弩,一轮箭雨疾射下来,还真是麻烦。
虬髯汉子大笑,脊椎骨节节炸起,气机流转如大河,脚跟狠狠蹬出,坚硬地面陷落寸许深,一手倒拖吞雪刀,如一头人形暴龙直撞出去。沙石飞扬,地动山摇。
我有一刀,斩尽人间不平事,虽千万人吾往矣。
众人无不骇然。
一刀之下,当面两个扈从直接被劈飞,刀断人亡,血肉横飞。
几乎同时,虬髯汉子左手疾探,抓住一个扈从如风车般抡起,砸向场外暴跳如雷的盘猋。众扈从不敢硬接,乱刀斩下,将那个同伴剁成了肉泥。
须臾之际,手下被人宰了好几个。盘猋惊骇欲绝,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最清楚。这些手下都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不惜重金打造,随便哪一个都是勇冠三军的人物,结果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杀得人仰马翻,他真是死的心都有。难道今早出门踩了狗屎?大声号叫道:“杀了他!他是恶魔,快用弩箭射死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剩下的扈从纷纷摘下弓弩,就要攒射。正在这时,一支长箭破空飞来,箭羽剧烈摩擦发出凄厉的尖啸,直奔盘猋的咽喉。
众扈从拼死来救,箭矢贯穿一人喉咙,余势不减又射进第二人的额头。两具尸体仆地而倒,盘猋面无人色,大腿一热,竟尿湿了裤子。
虎蛮出现在屋顶,奔跳如飞,弦声如雷,每一箭都不偏不倚贯穿一头獒犬的咽喉,将它们钉死在地上。
虎蛮深知神獒的可怕。这种来自西羌大雪山的獒犬比虎豹还凶猛,一旦见了血,绝不是三五个人能够对付的。所以先将清除的目标锁定到几头獒犬身上。
街道那头蹄声如雷,十几个背剑汉子策马狂奔而来,也不废话,朝着那帮扈从搂头就剁,肢残血飞,鬼哭狼嚎。
盘猋这边失了气势,又被背剑人冲杀一阵儿,还活着的三成都不到。
万年骑马慢腾腾赶过来,看看被一众亲卫围住的盘猋,呵呵笑道:“这就是小人屠盘猋王子?在危须城里公然杀人,胆子不小嘛。”
万年出现在这里并非偶然,他早派了人在附近等着郑吉。只是郑吉和树下麃改了装扮,那些人一时没能认出来。这边争执一起,亲卫们想认不出郑吉都难。认不了人,还认不出紫凫马和那柄吞雪刀吗?
万年听说郑吉和盘猋起了冲突,二话没说,直接带人杀了过来。车师国再牛还能大得过乌孙?要说揍人的本事,放眼西域诸国,他万年自认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盘猋虎死不倒架,指着万年的鼻子骂道:“狗东西,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信不信出不了危须城,本王子就让人活埋了你?”
万年一向跋扈惯了,何曾被人这样骂过?嘿嘿冷笑一阵儿,挥挥手,十几个亲卫一拥而上,将盘猋幸存的扈从嘁里咔嚓全都剁死,又把盘猋拖到万年跟前一顿乱踹。
万年用大脚板踩住盘猋肿成猪头的脸,笑道:“小人屠,你不是要活埋我吗?倒是埋一个让本王子看看!”
盘猋口鼻蹿血:“你他妈……到底是谁?”
万年一剑拍在他脸上:“乌孙王子万年,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
“万年王子?”盘猋的心一下凉了半截儿,且不说车师国与大乌孙相比有霄壤之别,单是这个乌孙王子万年就是个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连人屠泥靡都敢射杀,胆子比天小多少?他这个小人屠在对方眼里狗屁都不是!
“既知吾名,死了也不算委屈你!”万年行走江湖,深知打虎不死反受其害的道理,一国王子落到这步田地,除非死了,否则肯定会疯狂报复。他当然不肯给盘猋这个机会,决定先宰了这个混蛋再说。
“万年殿下,剑下留人!”危佑和汲鸠关键时刻赶到,救下盘猋。
危佑恨极了盘猋,又不得不出面相救。若是任由盘猋死在这里,恐怕不出旬日,车师国的马蹄就会踏平危须城。他和汲鸠在府里议事,闻讯赶来时场面已经无法收拾,所幸救了盘猋一命。
危佑将盘猋接进太子府,好生养息,又派人厚葬死去的车师扈从,连那几头獒犬都给予了高规格的安葬。
满城之人无不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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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府,盘猋一言不发,数次将危佑派去的御医打出门,当天夜里在一群神秘黑衣人的接应下悄然离去。危佑并未阻拦,一个烫手的山芋拿在手里,捂也不是扔也不是,真的很难啊。
依万年的性子,早宰了盘猋八回不止。他还是晓得危佑难处的,除了闷头喝酒,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悄悄派人闯到贵芝坊,将药行砸了个稀巴烂,又把那个肇事的药行伙计用鞭子抽得只剩一口气。
小女孩被郑吉带进了太子府,洗过澡,换了一身新衣服,虽瘦弱却精神许多。尤其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好像会说话似的,分外机灵。
苏子将小女孩抱到膝上,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乌珠儿!”
“名字很好听。你的家人呢?”
“都死了……一天夜里有人闯进来杀了姆卡(妈妈)和阿瓦(爸爸),阿牧将我藏在了柴草堆里。后来他也死了,就在草堆外,流了好多血。”
“阿牧是谁?”
“奶娘的儿子啊。”
“你为何总爱去药行?”
“我没地方去啊……那里是我以前的家。”
乌珠儿讲了好多,因为年纪太小,情节断断续续模糊不清,郑吉只能听出个大概。大约半年以前,有人将乌珠儿家灭了门,唯有乌珠儿侥幸活了下来。一个三四岁的孩子啊,无家可归才回到了以前的家门口偷偷躲在石狮子那里,结果差点儿被獒犬咬死。漫长的冬天就要来临,她怎么熬得过去啊?
苏子把乌珠儿紧紧搂在怀里,眼眶红红的。
乌珠儿乖巧道:“阿依拉(姐姐),不要难过。我已经为阿瓦和姆卡哭过了,也去神庙那里磕了头。守门的独眼巫师不让我进去,我趁他不注意在门外磕了几个头,保佑姆卡和阿瓦在天上快快乐乐。他们也会在天上看着乌珠儿的,这样的话我在夜里就不怕黑了。”
苏子止不住眼泪:“乌珠儿乖,阿依拉不哭……乌珠儿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姆卡和阿瓦一定会保佑你的。”
危佑扼腕叹息。这个灭门惨案就发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到现在都过去了大半年,他都没查出幕后黑手,太子做到这个份儿上真是愧对满城黎庶啊。
汲鸠道:“不用查了,凶手就是车师国王子盘猋!”
危佑大惊:“不可能!怎么会是他?”
“这是我刚收到的消息。还有,你这座太子府门前的大街上至少有七家铺子是盘猋的眼线,你不会真的一无所知吧?”
危佑的脸色黑下来,他知道城里有盘猋的眼线,但数目如此之多,还敢明目张胆地钻到他眼皮子底下,的确意想不到。看来不止他,整个危须国的谍子都出了大问题。
危佑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汲鸠示意苏子和蝉衣将乌珠儿带下去,摸着髭须道:“乌珠儿的母亲其实没有死。”
“没有死?她在哪里?”这次不止危佑,连万年都坐直了身子。
“你们猜猜看?”
万年端起酒杯随口道:“不会被盘猋那个王八蛋抢走了吧?”
汲鸠伸出大拇指:“万年王子果然一语中的。乌珠儿的母亲是危须城有名的美人,的确被盘猋抢去,如今就在兜眦城。”
“噗……”万年刚喝的一杯酒全喷了出去,顾不得擦拭,大怒道:“还真是那个王八羔子干的!我真该剁了他的狗头!”
众人沉默,危佑痛苦道:“是我没用!我辜负了父王的期许,连近在咫尺的危须子民都保护不了,要我这个击胡侯有何用?”
汲鸠和危佑是朋友:“如今不是难过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想办法补救。盘猋此去不会善罢干休,危须国上下应该提前做好准备。”
“危须城弹丸之都,根本挡不住盘猋的虎狼之师,如何是好?”
“我已驰书父王,危须城也要加强戒备,上下齐心,不可侥幸自误。你要多派人监视兜眦城的动静,一旦盘猋有异动,立刻向诸国求援。只要危须城坚守旬日左右,诸国兵马就能赶到,危须城之围不战自解。”
“也只好如此了,但愿盘猋不会兵临城下,否则危须城真要生灵涂炭啊。”
“这种侥幸念头万万要不得,盘猋就是一头贪得无厌的饿狼,祈求他放下屠刀,你到底是真傻呢还是不知死活?”
危佑无言。
一连十余日,兜眦城毫无动静。危须城上下渐渐放下心来,只是虚惊一场而已,看来盘猋根本没有出兵报复的打算。
乌珠儿很懂事,也许是郑吉救了她的缘故,她对郑吉特别依赖。不管郑吉走到哪里,她都像个小尾巴一样蹒跚地跟在后面。
她不爱说话,高兴时会藏在郑吉身后,露出半个小脑袋,黑亮的大眼睛弯成了一双月牙儿。郑吉看书时,她就一个人坐在旁边,悄悄摆弄郑吉给她用草和苇叶编织的各种小动物,蚂蚱、螳螂、蛐蛐还有小蜻蜓。她喜欢得不得了,每晚睡觉之前都要细心地把这些东西收好,放在枕边,以便第二天醒来第一眼能够看到……
她最喜欢的就是听郑吉吹鱼荻箫。
箫声有时婉转如雁回,有时轻快如游鱼。乌珠儿安安静静地将小脑袋搁在郑吉腿上,有时用小手支着腮,一句话也不说,黑亮亮的大眼睛里有甜甜的梅雨、飞翔的白鹤、变幻的云朵……还有姆卡和阿瓦的笑颜。
苏子和蝉衣也很喜欢乌珠儿,把她打扮得像花儿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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