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大淖记事》


    第(2/3)页

    昆明近日楼有个花市。近日楼外边,有一个水泥砌的圆池子。池子里没有水,是干的。卖花的就带了一张小板凳坐在池子里,把各种鲜花摊放在池沿上卖。晚香玉、缅桂花、康乃馨,也有剑兰。池沿上摆得满满的,色彩缤纷,老远地就闻到了花香。昆明的中产之家,有买花插瓶的习惯。主妇上街买菜,菜篮里常常一头放着鱼肉蔬菜,一头斜放着一束鲜花。花菜一篮,使人感到一片盎然的生意。高教授有一天走过近日楼,看看花市,忽然心中一动。

    于是他每天一清早,就从家里走到北院,走进花圃,选择几十穗半开的各色剑兰,剪下来,交给他的夫人,拿到近日楼去卖。他的剑兰花大,颜色好,价钱也不太贵,很快就卖掉了。高太太就喜吟吟地走向菜市场。来时一篮花,归时一篮菜。这样,高教授的生活就提高了不少。他家的饭桌上常见荤腥。星期六还能炖一只母鸡。云南的玉溪鸡非常肥嫩,肉细而汤清。高太太把刚到昆明时买下的,已经弃置墙角多年的汽锅也洗出来了。剑兰是多年生草本,全年开花;昆明的气候又是四季如春,不缺雨水,于是高教授家汽锅鸡的香味时常飘入教授宿舍的左邻右舍。他的两个在读中学的儿女也有了比较整齐的鞋袜。

    那位说:教授卖花,未免欠雅。先生,您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您不知道抗日战争期间,大后方的教授,穷苦到什么程度。您不知道,一位国际知名的化学专家,同时又是对社会学、人类学具有广博知识的才华横溢而性格(在有些人看来)不免古怪的教授,穿的是一双“空前绝后”的布鞋——脚趾和脚跟部位都磨通了。中文系主任,当代散文大师的大衣破得不能再穿,他就买了一件云南赶马人穿的粗毛氆氇一口钟穿在身上御寒,样子有一点像传奇影片里的侠客,只是身材略嫌矮小。原来抽笳立克、35牌香烟的教授多改成抽烟斗,抽本地出的鹿头牌的极其辛辣的烟丝。他们的3b烟斗的接口处多是破裂的、缠着白线。有些著作等身的教授,因为家累过重,无暇治学,只能到中学去兼课。有的治古字的学者在南纸店挂笔单为人治印。有的教授开书法展览会卖钱。教授夫人也多想法挣钱,贴补家用。有的制作童装,代织毛衣毛裤,有几位哈佛和耶鲁毕业的教授夫人,集资制作西点,在街头设摊出售。因此,高崇礼卖花,全校师生,皆无非议。

    大家对这一片剑兰增加了一层新的看法,更加不敢碰这些花了。走过时只是远远地看看,不敢走近,更不敢停留。有的女同学想多看两眼,另一个就会说:“快走,快走!高阎王在办公室里坐着呢!”没有谁会想起干这种恶作剧的事,半夜里去偷掐高教授的一穗花。真要是有人掐一穗,第二天早晨,高教授立刻就会发现。这花圃里有多少穗花,他都是有数的。

    只有一个人可以走进高教授的花圃,蔡德惠。蔡德惠是生物系助教,坐办公室。生物系办公室和化学系办公室紧挨着、门对门。蔡德惠和高教授朝夕见面,关系很好。

    蔡德惠是一个非常用功的学生。从小学到大学,各门功课都很好。他生活上很刻苦,联大四年,没有在外面兼过一天差。

    联大学生的家大都在沦陷区。自从日本人占了越南,滇越铁路断了,昆明和平津沪杭不通邮汇,这些大学生就断绝了经济来源。教育部每月给大学生发一点生活费,叫作“贷金”。“贷金”名义上是“贷”给学生的,但是谁都知道这是永远不会归还的。这实际上是救济金,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官员想出了这样一个新颖别致的名目,大概是觉得救济金听起来有伤大学生的尊严。“贷金”数目很少,每月十四元。货币贬值,物价飞涨,这十四元一直未动。这点“贷金”只够交伙食费,所以联大大部分学生都在外面找一个职业。半工半读,对付着过日子。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有的在中学兼课,有的当家庭教师。昆明有个冠生园,是卖广东饭菜点心的。这个冠生园不知道为什么要办一个职工夜校,而且办了几年,联大不少同学都去教过那些广东名厨和糕点师傅。有的到西药房或拍卖行去当会计。上午听课,下午坐在柜台里算账,见熟同学走过,就起身招呼谈话。有的租一间门面,修理钟表。有一位坐在邮局门前为人代写家信。昆明有一个古老的习惯,每到正午时要放一炮,叫作“放午炮”。据说每天放这一炮的,也是联大的一位贵同学!这大概是哪位富于想象力的联大同学造出来的谣言。不过联大学生遍布昆明的各行各业,什么都干,却是事实。像蔡德惠这样没有兼过一天差的,极少。

    联大学生兼差的收入,差不多全是吃掉了。大学生的胃口都极好,都很馋。照一个出生在南洋的女同学的说法:这些人的胃口都“像刀子一样”,见什么都想吃。也难怪这些大学生那么馋,因为大食堂的伙食实在太坏了!早晨是稀饭,一碟炒蚕豆或豆腐乳。中午和晚上都是大米干饭,米极糙,颜色紫红,中杂不少沙粒石子和耗子屎,装在一个很大的木桶里。盛饭的勺子也是木制的。因此饭粒入口,总带着很重的松木和杨木的气味。四个菜,分装在浅浅的酱色的大碗里。经常吃的是煮芸豆;还有一种不知是什么原料做成的紫灰色像是鼻涕一样的东西,叫作“魔芋豆腐”。难得有一碗炒猪血(昆明叫“旺子”),几片炒回锅肉(半生不熟,极多猪毛)。这种淡而无味的东西,怎么能满足大学生们的刀子一样的食欲呢?二十多岁的人,单靠一点淀粉和碳水化合物是活不成的,他们要高蛋白,还要适量的动物脂肪!于是联大附近的小饭馆无不生意兴隆。新校舍的围墙外面出现了很多小食摊。这些食摊上的食品真是南北并陈,风味各别。最受欢迎的是一个广东老太太卖的鸡蛋饼:鸡蛋和面,入盐,加大量葱花,于平底锅上煎熟。广东老太太很舍得放猪油,饼在锅里煎得嗞嗞地响,实在是很大的诱惑。煎得之后,两面焦黄,径可一尺,卷而食之,极可解馋。有一家做一种饼,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不过就是加了一点白糖的发面饼,但是是用松毛(马尾松的针叶)烤熟的,带一点清香,故有特点。联大的女同学最爱吃这种饼。昆明人把女大学生叫作“摩登”,于是这种饼就被叫成“摩登粑粑”。这些“摩登”们常把一个粑粑切开,中夹叉烧肉四两,一边走,一边吃,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文雅。有一位贵州人每天挑一副担子来卖馄饨面。他卖馄饨是一边包一边下的。有时馄饨皮包完了,他就把馄饨馅一小疙瘩一小疙瘩拨在汤里下面。有人问他:“你这叫什么面?”这位贵州老乡毫不犹豫地答曰:“桃花面!”……

    蔡德惠偶尔也被人拉到米线铺里去吃一碗焖鸡米线,但这样的时候很少。他每天只是吃食堂,吃煮芸豆和“魔芋豆腐”。四年都是这样。

    蔡德惠的衣服倒是一直比较干净整齐的。

    联大的学生都有点像是阴沟里的鹅——顾嘴不顾身。女同学一般都还注意外表。男同学里西服革履,每天把裤子脱下来压在枕头下以保持裤线的,也有,但是不多。大多数男大学生都是不衫不履,邋里邋遢。有人裤子破了,找一根白线,把破洞处系成一个疙瘩,只要不露肉就行。蔡德惠可不是这样。

    蔡德惠四五年来没有添置过什么衣服,——除了鞋袜。他的衣服都还是来报考联大时从家里带来的。不过他穿得很仔细。他的衣服都是自己洗,而且换洗得很勤。联大新校舍有一个文嫂,专给大学生洗衣服。蔡德惠从来没有麻烦过她。不但是衣服,他连被窝都是自己拆洗,自己做。这在男同学里是很少有的。因此,后来一些同学在回忆起蔡德惠时,首先总是想到蔡德惠在新校舍一口很大的井边洗衣裳,见熟同学走过,就抬起头来微微一笑。他还会做针线活,会裁会剪。一件衬衫的肩头穿破了,他能拆下来,把下摆移到肩头,倒个个儿,缝好了依然是一件完整的衬衫,还能再穿几年。这样的活计,大概多数女同学也干不了。

    也许是性格所决定,蔡德惠在中学时就立志学生物。他对植物学尤其感兴趣。到了大学三年级,就对植物分类学着了迷。植物分类学在许多人看来是一门很枯燥的学问,单是背那么多拉丁文的学名,就是一件叫人头疼的事。可是蔡德惠觉得乐在其中。有人问他:“你干吗搞这么一门干巴巴的学问?”蔡德惠说:“干巴巴的?——不,这是一门很美的科学!”他是生物系的高才生。四年级的时候,系里就决定让他留校。一毕业,他就当了助教,坐办公室。

    高崇礼教授对蔡德惠很有好感。蔡德惠算是高崇礼的学生,他选读过高教授的普通化学。蔡德惠的成绩很好,高教授还记得。但是真正使高教授对蔡德惠产生较深印象,是在蔡德惠当了助教以后。蔡德惠很文静。隔着两道办公室的门,一天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他很少大声说话。干什么事情都是轻手轻脚的,绝不会把桌椅抽屉搞得乒乓乱响。他很勤奋。每天高教授来剪花时候(这时大部分学生都还在高卧),发现蔡德惠已经坐在窗前低头看书,做卡片。虽然在学问上隔着行,高教授无从了解蔡德惠在植物学方面的造诣,但是他相信这个年轻人是会有出息的,这是一个真正做学问的人。高教授也听生物系主任和几位生物系的教授谈起过蔡德惠,都认为他有才能,有见解,将来可望在植物分类学方面取得很高的成就。高教授对这点深信不疑。因此每天高教授和蔡德惠点头招呼,眼睛里所流露的,就不只是亲切,甚至可以说是:敬佩。

    高教授破例地邀请蔡德惠去看看他的剑兰。当有人发现高阎王和蔡德惠并肩站在这一片华丽斑斓的花圃里时,不禁失声说了一句:“这真是黄河清了!”蔡德惠当然很喜欢这些异国名花。他时常担一担水来,帮高教授浇浇花;用一个小薅锄松松土;用烟叶泡了水除治剑兰的腻虫。高教授很高兴。

    蔡德惠简直是钉在办公室里了,他很少出去走走。他交游不广,但是并不孤僻。有时他的杭高老同学会到他的办公室里来坐坐,——他是杭州人,杭高(杭州高中)毕业,说话一直带着杭州口音。他在新校舍同住一屋的外系同学,也有时来。他们来,除了说说话,附带来看蔡德惠采集的稀有植物标本。蔡德惠每年暑假都要到滇西、滇南去采集标本。像木蝴蝶那样的植物种子,是很好玩的。一片一片,薄薄的,完全像一个蝴蝶,而且一个荚子里密密地挤了那么多。看看这种种子,你会觉得:大自然真是神奇!有人问他要两片木蝴蝶夹在书里当书签,他会欣然奉送。这东西滇西多的是,并不难得。

    在蔡德惠那里坐了一会的同学,出门时总要看一眼门外朝南院墙上的一个奇怪东西。这是一个日规。蔡德惠自己做的。所谓“做”,其实很简单,找一点石灰,跟瓦匠师傅借一个抹子,在墙上抹出一个规整的长方形,长方形的正中,垂直着钉进一根竹筷子,——院墙是土墙,是很容易钉进去的。筷子的影子落在雪白的石灰块上,随着太阳的移动而移动。这是蔡德惠的钟表。蔡德惠原来是有一只怀表的,后来坏了,他就一直没有再买,——也买不起。他只要看看筷子的影子,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不会差错。蔡德惠做了这样一个古朴的日规,一半是为了看时间,一半也是为了好玩,增加一点生活上的情趣。至于这是不是也表示了一种意思:寸阴必惜,那就不知道了。大概没有。蔡德惠不是那种把自己的决心公开表现给人看的人。不过凡熟悉蔡德惠的人,总不免引起一点感想,觉得这个现代古物和一个心如古井的青年学者,倒是十分相称的。人们在想起蔡德惠时,总会很自然地想起这个日规。

    蔡德惠病了。不久,死了。死于肺结核。他的身体原来就比较孱弱。

    生物系的教授和同学都非常惋惜。

    高崇礼教授听说蔡德惠死了,心里很难受。这天是星期六。吃晚饭了,高教授一点胃口都没有。高太太把汽锅鸡端上桌,汽锅盖噗噗地响,汽锅鸡里加了宣威火腿,喷香!高崇礼忽然想起:蔡德惠要是每天喝一碗鸡汤,他也许不会死!这一天晚上的汽锅鸡他一块也没有吃。

    蔡德惠死了,生物系暂时还没有新的助教递补上来,生物系主任难得到系里来看看,生物系办公室的门窗常常关锁着。

    蔡德惠手制的日规上的竹筷的影子每天仍旧在慢慢地移动着。

    复仇

    复仇者不折镆干。

    ——庄子

    一支素烛,半罐野蜂蜜。他眼睛现在看不见蜜,蜜在罐里,罐子在桌上,他坐在榻子上。但他充满感觉,浓,稠。他嗓子里并不泛出酸味,他胃口很好。他常有好胃口,他一生没有呕吐过几次。说一生,他心里一盘算,一生该是多少呀,我这是一生了么?没有关系,这是个很普通的口头语。就像那和尚吧,——和尚是常常吃蜂蜜?他的眼睛眯了眯,因为烛火跳,跳着一大堆影子。他笑了一下:蜂蜜跟和尚连在一起,他心里有了一个称呼,“蜂蜜和尚”。这也难怪,蜂蜜,和尚,后面隐了“一生”两个字。然而他摇了摇头,这不行的,和尚是什么和尚都行,真不该是蜂蜜和尚。明天我辞行时真的叫他一声,他该怎么样?和尚倒有个称呼了,我呢?他称呼我什么客人,若真叫,该不是“宝剑客人”吧。(他看见和尚看见他的剑!)这蜂蜜——他想起来的时候似乎听见蜜蜂叫。是的,有蜜蜂叫。而且不少。(足以浮起一个人。)残余的声音在他耳朵里。(我这是怎么回事,这和尚我真的叫他一声倒好玩,我简直成了个孩子。这真的是不相干。这在人一生中有什么意义!而从这里我开始我今天晚上,而明天又从这里连下去。人生真是好玩得说不清。)……他忽然觉得这是秋天,从蜜蜂的声音里。从声音里如此微妙的他感到一身清爽。这可一点没有错,普天下此刻写满一个“秋”。他想哪里开了一大片山花,和尚,和尚摘花,实在是好看。殿上钵里有花,开得好,像是从钵里升起一蓬雾,那么冉冉的。猛一下子他非常喜欢那和尚。

    和尚出去了,一稽首,随便而有情,教人舒服。和尚呀,你是行了无数次礼而无损于你的自然,是自然地行了这些礼?和尚放下蜡烛,说了几句话,不外是庙里没有什么,山高,风大气候凉,早早安息。和尚不说,他也自听见。和尚说了,他可没有听。他是看着和尚,和尚真是招他爱。他起来一下,和尚的衣袖飘了飘。这像什么,勉强说,一只纯黑的大蝴蝶。我知道这不像,这实在什么也不像,只是和尚,我已经记住你飘一飘袖子的样子。——这蜡烛尽是跳。

    此刻他心里画不出一个和尚。他是想和尚若不把脑袋剃光,他该有一头多好的白头发。一头亮亮的白发闪了一下。和尚的头是光光的而露得出他的发的白。

    白发的和尚啊,他是想起他的白了发的母亲。

    山间的夜来得快!这一下子多静。真是日入群动息。刚才他不就觉得一片异样的安定了,可是比起来这又迥然是一个样子。他走进那个村子,小蒙舍里有孩子读书,马有铃铛,桔槔敲,小路上新牛粪发散热气,白云从草垛上移过去,梳辫子的小姑娘穿银红褂子。一切描写着静的,这一会全代表一种动。他甚至想他可以做一个货郎来添一点声音的,在这一会可不能来万山间拨浪浪摇他的小鼓。

    货郎的拨浪鼓摇在小石桥前,那是他的家。

    这教他知道刚才他是想了他的母亲。而投在他母亲的线条里着了色的忽然又是他妹妹。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像他在这山村里见到的,穿银红褂子,干干净净,在门前井边打水。青石井栏,井边一架小红花。她想摘一朵,一听到母亲纺车声音,觉得该回家了,不早了。“我明天一早来摘你,你在那里,我记得。”她也可以指引人上山,说:“山上有个庙,庙里和尚好,会让你歇脚。”旅行人于是一看山,觉得还不高。小姑娘旅行人都走了。小姑娘提水,旅行人背包袱。剩下一口井。他们走了半天,井栏上余滴还叮叮咚咚落回井里。村边大乌桕树显得黑黑的,清清楚楚,夜开始向它合过来。磨麦子的骡子下了套,呼呼的石碾子停在一点上。所有的山村都一样。

    想起他妹妹时他母亲是一头乌青的头发。摘一朵花给母亲戴该是他多愿意的事。可是他没见过母亲戴一朵花。就这朵不戴的花决定他的一个命运。

    “母亲呀,多少年来我叫你这一声。我没有看见你的老。”

    于是他母亲是一个年轻的眉眼而戴着一头白发。多少年来这头白发在他心里亮。他真愿意有那么一个妹妹。

    可是他没有妹妹,他没有!

    他在两幅相似的风景里做了不同的人物。“风景不殊”,他改变风景多少?他在画里,又不在。他现在是在山上;在许多山里的一座的一个小庙里,许多庙里的一个的小小禅房里。世上山很多,庙太少。他感到一种严肃。

    这些日子来,他向上,又向上;升高,降低一点,又升得更高。他爬的山太多了。山越来越高,越来越挤得紧。路,越来越细,越来越单调。坐在山顶上,他不难看到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低头,又抬头;看一看天,又看一看路;路,画过去,画过去;云过来,他在影子里;云过去,他亮了;蒲公英的絮子沾在他衣服上,他带它们到更高的远处去;一开眼,只一只鸟横掠过视野;鸟越来越少,到后来就只有鹰;山把所有变化都留在身上,于是显得是亘古不变的。可是他不想回头。他看前面,前面什么也没有,他将要经过那里。他想山呀,你们越来越快,我可是一劲儿那么一个速度走。可是有时候他有点发愁,及至他走进那个村子,抬头一望,他打算明天应该折回去了。这是一条线的最后一点,这些山作成一个尽头。

    他阖眼了一会儿,他几乎睡着了,几乎做了一个梦。青苔的气味,干草的气味,风化的石头在他身下酥裂,发出声音,且发出气味。小草的叶子窸窣弹了一下,一个蚱蜢蹦出去。很远的地方飘来一只鸟毛,近了近了,为一根枸杞截住,从声音里他知道那是一根黑的。一块小卵石从山顶上滚下去,滚下去,更下去,落在山下深潭里。从极低的地方,一声牛鸣,反刍的声音(它的下巴动,淡红的舌头),升上来,为一阵风卷走。虫蛀着老楝树,一片叶子尝到苦味,它打了个寒噤。一个松球裂开了,寒气伸入鳞瓣。鱼呀,活在多高的水里,你还是不睡?再见,青苔的阴湿;再见,干草的松暖;再见,你搁在胛骨下,抵出一块酸的石头。老和尚敲着磬,现在旅行人要睡了,放松他的眉头,散开嘴边的纹,解开脸上的结,让肩头平摊,腿脚休息。

    烛火什么时候灭了,是他吹熄的?

    他包在无边的夜的中心,如一枚果仁。老和尚敲着磬。

    水上的梦是漂浮的,山顶的梦飞也飞不到哪里去。

    他梦见他在那里(这可真是一个“那里”),在他面前是一面壁直的黑暗,他自己也变细,变细,变长变长,他垂直于那块黑暗,黑暗无穷的高,看也看不尽的高呀!他转一个方向,仍是一样;再转,一样,再转,一样,一样,一样,一样是壁直而平,黑暗。他的梦缺少一面。转,转,转,他挫了下来,像一根长线落在地上。“你稍微圆一点软一点。”于是,黑暗成了一朵莲花,他在一层一层的瓣子里,他多小呀,他找不到自己,他贴着黑的莲花的里壁周游了一次,丁,不时莲花上一颗星,淡绿如磷光,旋起旋灭,余光霭霭,归于寂无。丁,又一声。

    他醒来。和尚正做晚课。蜡烛烟喷着细沫,蜜的香味如在花里时一样。

    这半罐的蜜采自多少朵花!

    和尚做晚课,一声一声敲他的磬。他追随,又等待,看看到底隔多久敲一次。渐渐的,和尚那里敲一声,他也敲一敲,自然应节,不紧不慢。“此时我若有磬,我也是一个和尚。”一盏即将熄灭,永不熄灭的灯,冉冉的钵里的花。香随烟,烟哪怕遇到一张薄纸就一碰散了,香却目之而透入一切。他很想去看看和尚。

    和尚你想必是不寂寞?

    你寂寞的意思是疲倦,客人,你也许还不疲倦?

    这合了句古话:心问口,口问心。客人的手轻轻地触着他的剑。这口剑在他整天握着时他总觉得有一分生疏,他愈想免除生疏就愈觉得其不可能;而到他像是忘了它,才知道是如何之亲切。哪一天他簌地一下拔出来,好了,一切就有了交代。剑呀,不是你属于我,我其实是你的。这是什么意思?我活了这一生就落得这一句话,多可怜的一句话。和尚你敲磬,谁也不能把你的磬声收集起来吧。于是客人枕手而眠,而他的眼睛张着。和尚,你的禅房本不是睡觉的。我算是在这里过了我的一夜。我过了各种各色的夜,我把这一夜算在里面还是外头?好了,太阳一出,就是白天,都等到有一天再说吧。到明天我要走。

    太阳晒着港口,把盐味敷到坞边杨树叶片上。

    海是绿的,腥的,一只不知名大果子,有头颅大,腐烂,巴掌大黑斑上攒满苍蝇。

    贝壳在沙里逐渐变成石灰。

    白沫上飞旋一只鸟,仅仅一只。太阳落下去,黄昏的光映在多少人额头上,涂了一半金。

    多少人向三角洲尖上逼,又转身,散开去。生命如同:一车子蛋,一个一个打破,倒出来,击碎了,击碎又凝合。人看远处如烟,自在烟里,看帆篷远去。

    来了一船瓜,一船颜色和欲望。

    一船是石头,比赛着棱角。也许一船鸟,一船百合花。

    深巷卖杏花。有骆驼,骆驼的铃声在柳烟中摇。鸭子叫,一只通红的蜻蜓。

    惨绿的霜上的鬼火,一城灯。嗨客人!

    客人,这只是一夜。

    你的饿,你的渴,饿后的饱餐,渴中得饮,一天疲倦和疲倦的消除,各种床,各种方言,各种疾病,胜于记得,你一一把它们忘却。你知道没有失望,也没有希望,就该是什么临到你了。你经过了哪里,将来到哪里,是的,山是高的。一个小小的人,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苍青赭赤之间的一条微微的白道上走。你为自己感动不?

    “我知道我并不想在这里出家!”

    他为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随后,像瞒着自己他想了一想佛殿。这和尚好怪,和尚是一个,蒲团是两个。蒲团,谁在你上面拜过?这和尚,总像不是一个人。他拜一拜,像有一个人随着一起拜。翻开经卷,像有人同时翻开另一卷。而他现在所住这间禅房,分明本不是和尚住的。

    这间屋,他一进来就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墙非常非常地白,非常非常地平,一切方而且直,严厉逼人。(即此证明并非是老和尚的。)而在方与直之中有一件东西就显得非常非常地圆。不可移动,不能更改,白的嵌着黑的,白与黑之间划得分明。那是一顶大极了大极了的笠子。笠子本来不是这颜色,发黄,转褐,加深,最后乃是黑的。顶尖是一个宝塔形铜顶子,颜色也黑了,一两处锈出绿花。这笠子如今挂在这里,让旅行人觉得不舒服。拔出剑,他出门去。

    他舞他的剑。

    他是舞他自己,他的爱和他的恨,最高的兴奋,最大的快乐,最汹涌的愤怒,他沉酣于他的舞弄。

    把剑收住,他一惊,有人呼吸。

    “是我,舞得好剑。”

    是和尚,他真是一惊,和尚站得好近,我差点没杀了他。

    他一身都是力量,一直到指尖,一半骄傲,一半反抗,他大声说出:

    “我要走遍所有的路。”

    他看看和尚,和尚的眼睛好亮,他看他眼睛有没有讥刺,和尚如果激怒他,他会杀了和尚!和尚好像并不为他的话,他的声音所撼动。半晌平平静静,清朗地说:

    “很好。有人还要从没有路的地方走过去。听,就是他。”

    万山百静之中有一种声音,丁丁地,坚决地,从容地,从一个深深的地方迸出来。

    我几乎忘了,这旅行人,他是个遗腹子。

    他母亲怀着他时,他父亲被仇人杀了,抬回家来,只剩得一口气。说出仇人的名字,就死了。母亲解出他手里的剑。仇人的名字则经她用针刺在儿子手臂上,又涂了蓝。那口剑,在他手里。他到处找,按手臂上名字找那个人,为父亲报仇。

    也许这是很重要的。

    不过他一生中没有叫过一声父亲。

    真的,有一天他找到那个仇人,他只有一剑把他杀了,他没有话跟他说。他怕自己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他更愿意自己被那个仇人杀了。

    父亲与仇人,他一样想象不出是什么样子。小时候有人说他像父亲。现在他连自己样子都不大清楚。

    有时他对仇人很有好感,虽然他一点不认识他。

    这确是一个问题,杀了那个人他干什么?

    既然仇人的名字几乎代替他自己的名字,他可不是借了那个名字而存在的?仇人死了呢?

    “我必是要报仇的!

    “我跟你的距离一天天近了。

    “我如果碰到,一看,我就知道是你。

    “即使我一生找不到你,我这一生是找你的了。”

    这末一句的声音啊。

    第二天,天一亮,他跑近一个绝壁。这真是一个尽头,回身来,他才看见天,苍碧嶙峋,不可抗拒的力量压下来。他呼吸细而急,太阳穴跳动,脸色发青,两股贴紧,汗出如浆。剑在他背上,很重。而在绝壁的里面,像是从地心里,发出丁丁的声音,坚决而从容。

    他走进绝壁。好黑,半天,他什么也看不见。退出来?他像是浸在冰水里。而他的眼睛渐渐能看见前面一两尺地方,他站了一会儿,稳住自己。丁,一声,一个火花,赤红的。丁,又一个。风从洞口吹进来,吹在他背上。咽了一口唾液,他走进去。他听见自己跫跫足音,这个声音鼓励他,教他不踉跄,有样子。里面越走越窄,他得弓着身子。他直视前面,一个一个火花爆出来。好了,到了尽头。到尽头,是一堆长头发,一个人,匍匐,一手錾子,一手锤头,正开凿膝前的方寸。像是没有听见有人来,他不回头。渐渐地,他向上开凿,他的手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两只僧衣的袖子,他披及腰下的长发抖动一下。他举起,举起,旅行人看见那一双手,奇瘦,露骨,全是筋。旅行人向后退一步。和尚把头回过来一下。只一双眼睛,从纷披的长发后面闪出来。旅行人木然。举起举起,火花,火花,再来一个,火花!他差点没晕过去:和尚的手臂上赫然是三个字,针刺的,涂蓝的,是他父亲的名字。一时,他什么也不见,只有那三个字。一笔一画,他在心里描了那三个字。丁,一个火花,字一跳动。时间从洞外飞逝,一卷白云从洞口掠过。他简直忘记自己背上的剑了,或则是他自己整个消失就剩得这口剑。他缩小缩小,至于没有。然后又回来,回来,好了,他的脸色由青转红,他自己充满于躯体,剑!他拔剑在手。

    从容的,坚决的,丁丁的声音;火花,紫赤晶明。

    忽然他相信他母亲一定已经死了。

    “铿”的一声。

    他的剑落回鞘里。第一朵锈。

    他看了看自己脚下,脚下是新凿的痕迹。而在他脚前,另一副锤錾摆着。他俯身,拾起来。和尚稍微往旁边挪过一点。

    两滴眼泪闪在庙里白发的和尚的眼睛里。

    有一天,两副錾子会同时凿在空里。第一线由另一面射进来的光。

    驴

    驴浅浅的青灰色,(我要称那种颜色为“驴色”!)背脊一抹黑,渐细成一条线,拖到尾根,眼皮鼻子白粉粉的。非常地像个驴,一点都不非驴非马。一个多么可笑而淘气的畜生!仿佛它娘生它一个就不再生似的,一副自以为是的独儿子脾气。

    一下套,它吃一口豆子,挨了顾老板一铜勺把子(顾老板正舀豆花做干子),偏着脑袋,一溜烟奔过了那条巷子,跳过大阴沟,来了,奔过来,还没有站定,就势儿即往地上一摔,翻身。这块地教它的驴皮磨得又光又滑了。(若是这里需一地名,可就本地风光名之为“驴打滚”。)翻,——翻不过;翻,——再来一个,好嘛,喔唷喔唷,这一下,——过瘾!我家老王说,驴子不睡觉,站一站就行了;挨了半天磨,累得王八蛋似的,也只需翻一个身即浑身通泰。我相信他。因此,看它翻不过,为之着急,好像我的腰眼里也酸溜溜的了。幸而它每次都一定翻得过的。滚完了,饮水,吃草,丁零当郎摇它的耳朵,忒尔噜噜打喷嚏。——这东西把两个招风耳那么摆来摆去地干什么呢?世界上有没有一个蜜蜂曾经冒冒失失撞到一个驴耳朵里去过?小时候我老这么想,现在也还对此极有兴趣。唔,唔,唔!它把个软软的鼻子皱两皱,(多不雅观!)忽然惊天动地地呜哇呜哇大叫起来,问老王它干什么叫,老王说“闻到驴奶奶气味了,好不要脸的东西!”说时神情好像有看不起它。我于是不好意思看看它自身挂下来的玩意。晋人多奇怪嗜癖,好驴鸣其一也,有以善作驴鸣得大名者,甚至到新死的朋友坟上去,“鸣”,真是非常地玄了!驴它稳稳重重的时候不是没有,但发神经病时候很多,常常本来规规矩矩、潇潇洒洒地散着步,忽然中了邪似的,脖子一缩,伸开四蹄飞奔,跑过来又跑过去;跑过去,又跑过来。看它跑,最好是俯卧在地上,眼光与地平线齐,驴在蓝天白云草紫芦花之间飞,美极了。跑也听你跑去,没有人管你,侉奶奶细着眼睛看得很有趣呢,可你别去嚼人家种在那儿的豆子,那你就有罪受的!大和二和六丁六甲似的追过来,(你跑!个杂——种!)一把捞住绳头子,拴到那棵踞满了毛毛虫的瘦骨伶仃的榆树上去了。顾家也是,为什么把绳子弄得那么长呢?散着,它要一脚一脚的,它会一圈一圈地绕着树转,(生成牵磨的命!)转到后来,摸不着来路了,于是把个驴子头吊了起来,上下不得,干瞪两眼,两眼翻白,斜睃着自己尾毛拂动。牛虻虻,麻苍蝇都来了。这就只有两条后腿还可以活动活动,方不致因为老站着而酥麻。腿膝里是两个黑疤疤就极其显眼地露了出来。老王说这是驴子的夜眼。驴子夜里能做事,瞎眼驴子一样骑,全靠这两个膏药心似的东西。然而他又说驴子生小毛病不吃药,用个小槌子在那里敲两下;重病也只需戳一勾被针,放出点紫血就行了。这就不对了:既是眼睛,则不能敲,不能戳。然而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很想去摸摸这个甲虫壳似的黑疤,用指头弹弹必会叭叭地响的。还是先把它解下来吧,它腿上肉一牵一牵地跳,筋都涨起来了。——这畜生真不知好歹!狗咬吕洞宾,驴要踢我。我不知搭救了它多少次了。

    而且家里一吃粽子,我即把箬叶跟小莲一起来送给它吃,驴特别爱这东西。小莲告诉我,须仔细捡去裹粽子的麻丝,说吃下去要缠住肚肠子。我不信,(当然不通,难道会吃到肠子外头去吗?)小莲说“骗你干什么!大和说的,不信你去问。”我才不问,捡去就是了!小莲一片一片地送在它的嘴里,看它吃。小莲喜欢这驴,她日后将忘不了这驴。小莲你嫁给大和得了,嫁过去整天用箬叶喂驴!我心里想,不敢说出来,我怕小莲哭。我看小莲,小莲一条辫子,越来越长了。我说:

    “小莲,我给它吃。”

    小莲把盛箬叶的柳条畚箕给我。我想驴一定更愿意我喂。一片一片的,着急死了,我一次就是五六片,塞得它满嘴都是。而远远地叫过来了:

    “那是我家的驴,踢了你我不管!”

    “哎唷哎唷,什么宝贝驴!快来看看,只有一只耳朵了!”

    这是老王说的。老王总是帮着我。老王来了,老王来挑水,我们一起看过去,老王,我,小莲,为老王的话逗笑了的侉奶奶——

    那边大喜鹊巢的老柳树上呢,大和跟二和。

    大和二和每天下午到这里来。老王一见他们总要说:

    “怎么着,又来放驴了?”

    这是淘笑他们的话。只有放牛放羊叫“放”的,驴不能叫“放”。然而该怎么说呢?“看驴”,怕也没有这么说的。老王另有个说法,“陪驴”,这其实最对。他们实在是跟在驴后面也一溜烟跑出来玩玩而已。驴子比他们哥儿俩都懂事些,倒像顾大娘把儿子交给驴,驴子带头,领着他们到荒野里来一样。这时候他们累了半夜,一早上的爸爸要睡一会儿,他们在家一定闹得不得安生!

    徙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庄子·逍遥游》

    很多歌消失了。

    许多歌的词、曲的作者没有人知道。

    有些歌只有极少数的人唱,别人都不知道。比如一些学校的校歌。

    县立第五小学历年毕业了不少学生。他们多数已经是过六十的人了。他们之中不少人还记得母校的校歌,有人能够一字不差地唱出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看吾校巍巍峻峻,

    连云栉比列其中。

    半城半郭成调元,

    无女无男教育同。

    桃红李白,

    芬芳馥郁,

    一堂济济坐春风。

    愿少年,

    乘风破浪,

    他日毋忘化雨功!

    每逢“纪念周”,每天上课前的“朝会”,放学前的“晚会”,开头照例是唱“党歌”,最后是唱校歌。一个担任司仪的高年级同学高声喊道:“唱——校——歌!”全校学生,三百来个孩子,就用玻璃一样脆亮的童音,拼足了力气,高唱起来。好像屋上的瓦片、树上的树叶都在唱。他们接连唱了六年,直到毕业离校,真是深深地印在脑子里了。说不定临死的时候还会想起这支歌。

    歌词的意思是没有人解释过的。低年级的学生几乎完全不懂它说的是什么。他们只是使劲地唱,并且倾注了全部感情。到了四五年级,就逐渐明白了,因为唱的次数太多,天天就生活在这首歌里,慢慢地自己就琢磨出来了。最先懂得的是第二句。学校的东边紧挨一个寺,叫作承天寺。承天寺有一口钟。钟撞起来嗡嗡地响。“神山爽气”是这个县的“八景”之一。神山在哪里,“爽气”是什么样的“气”,小学生不知道,只是无端地觉得很美,而且有一种神秘感。下面的歌词也朦朦胧胧地理解了:是说学校有很多房屋,在城外,是个男女合校,有很多同学。总的说来是说这个学校很好。十来岁的孩子很为自己的学校骄傲,觉得它很了不起,并且相信别的学校一定没有这样一首歌。到了六年级,他们才真正理解了这首歌。毕业典礼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毕业”),几位老师们讲过了话,司仪高声喊道:“唱——校——歌!”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唱这支歌了。他们唱得异常庄重,异常激动。玻璃一样的童声高唱起来: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唱到“愿少年,乘风破浪,他日毋忘化雨功”,大家的心里都是酸酸的。眼泪在乌黑的眼睛里发光。这是这首歌的立意所在,点睛之笔,其余的,不过是敷陈其事。从语气看,像是少年对自己的勖勉,同时又像是学校老师对教了六年的学生的嘱咐,一种遗憾、悲哀而酸苦的嘱咐。他们知道,毕业出去的学生,日后多半是会把他们忘记的。

    毕业生中有一些是乘风破浪,做了一番事业的;有的离校后就成为泯然众人,为衣食奔走了一生;有的,死掉了。

    这不是一支了不起的歌,但很贴切。朴朴实实,平平常常,和学校很相称。一个在寺庙的废基上改建成的普通的六年制小学,又能写出多少诗情画意呢?人们有时想起,只是为了从干枯的记忆里找回一点淡淡的童年,在歌声中想起那些校园里的蔷薇花,冬青树,擦了无数次的教室的玻璃,上课下课的钟声,和球场上像烟火一样升到空中的一阵一阵的明亮的欢笑……

    校歌的作者是高先生,有些人知道,有些人不知道。

    先生名鹏,字北冥,三十后,以字行。家世业儒。祖父、父亲都没有考取功名,靠当塾师、教蒙学,以维生计。三代都住在东街租来的一所百年老屋之中,临街有两扇白木的板门,真是所谓寒门。先生少孤。尝受业于邑中名士谈甓渔,为谈先生之高足。

    这谈甓渔是个诗人,也是个怪人。他功名不高,只中过举人,名气却很大。中举之后,累考不进,无意仕途,就在江南江北,沭阳溧阳等地就馆。他教出来的学生,有不少中了进士,谈先生于是身价百倍,高门大族,争相延致。晚年惮于舟车,就用学生谢师的银子,回乡盖了一处很大的房子,闭户著书。书是著了,门却是大开着的。他家门楼特别高大。为什么盖得这样高大?据说是盖窄了怕碰了他的那些做了大官的学生的纱帽翅儿。其实,哪会呢?清朝的官戴的都是顶子,缨帽花翎,没有帽翅。地方上人这样的口传,无非是说谈老先生的阔学生很多。这座大门里每年进出的知县、知府,确实不在少数。门楼宽大,是为了供轿夫休息用的。往年,两边放了极其宽长的条凳,柏木的凳面都被人的屁股磨得光光滑滑的了。谈家门楼巍然突出,老远的就能看见,成了指明方位的一个标志,一个地名。一说“谈家门楼”东边,“谈家门楼”斜对过,人们就立刻明白了。谈甓渔的故事很多。他念了很多书,学问很大,可是不识数,不会数钱。他家里什么都有,可是他愿意到处闲逛,到茶馆里喝茶,到酒馆里喝酒,烟馆里抽烟。每天出门,家里都要把他需用的烟钱、茶钱、酒钱分别装在布口袋里,给他挂在拐杖上,成了名副其实的“杖头钱”。他常常傍花随柳,信步所之,喝得半醉,找不到自己的家。他爱吃螃蟹,可是自己不会剥,得由家里人把蟹肉剥好,又装回蟹壳里,原样摆成一个完整的螃蟹。两个螃蟹能吃三四个小时,热了凉,凉了又热。他一边吃蟹,一边喝酒,一边看书。他没有架子,没大没小,无分贵贱,三教九流,贩夫走卒,都谈得来,是个很通达的人。然而,品望很高。就是点过翰林的李三麻子远远从轿帘里看见谈老先生曳杖而来,也要赶紧下轿,避立道侧。他教学生,教时文八股,也教古文词赋,经史百家。他说:“我不愿谈甓渔教出来的学生,如郑板桥所说,对案至不能就一札!”他大概很会教书,经他教过的学生,不通的很少。

    谈老先生知道高家很穷,他教高先生书,不受修金。每回高先生的母亲封了节敬送去,谈老先生必亲自上门退回,说:

    “老嫂子,我与高鹏的父亲是贫贱之交,总角之交,你千万不要这样!我一定格外用心地教他,不负故人。高鹏的天资,虽只是中上,但很知发愤。他深知先人为他取的名、字的用意。他的诗文都很有可观,高氏有子矣。北溟之鹏终将徙于南溟。高了,不敢说。青一衿,我看,如拾芥耳。我好歹要让他中一名秀才。”

    果然,高先生在十六岁的时候,高高地中了一名秀才。众人说:高家的风水转了。

    不想,第二年就停了科举。

    废科举,兴学校,这个小县城里增添了几个疯子。有人投河跳井,有人跑到明伦堂(1)去痛哭。就在高先生所住的东街的最东头,有一姓徐的呆子。这人不知应考了多少次,到头来还是一个白丁。平常就有点迂迂磨磨,颠颠倒倒。说起话满嘴之乎者也。他老婆骂他:“晚饭米都没得一颗,还你妈的之乎——者也!”徐呆子全然不顾,朗吟道:“之乎者也矣焉哉,七字安排好秀才!”自从停了科举,他又添了一宗新花样。每逢初一、十五,或不是正日,而受了老婆的气,邻居的奚落,他就双手捧了一个木盘,盘中置一香炉,点了几根香,到大街上去背诵他的八股窗稿。穿着油腻的长衫,靸着破鞋,一边走,一边念。随着文气的起承转合,步履忽快忽慢;词句的抑扬顿挫,声音时高时低。念到曾经业师浓圈密点的得意之处,摇头晃脑,昂首向天,面带微笑,如醉如痴,仿佛大街上没有一个人,天地间只有他的字字珠玑的好文章。一直念到两颊绯红,双眼出火,口沫横飞,声嘶气竭。长歌当哭,其声冤苦。街上人给他这种举动起了一个名字,叫作“哭圣人”。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