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归来行(8)-《黜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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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世英早数月来到邺城,自然按照惯例在邺城郡府旁边得了一处小院,却只带了一个本家机灵小子,又雇了个做饭打扫的老寡妇罢了。此时见到单通海来,天又已经黑,便让寡妇煮粥做饭,让那小子去周边头领家跟寻些酒肉来,还让隔壁护卫院中送些他们刚刚从自己这里拿走的秋日瓜果。
单通海自然不在意这些,但见到这一幕也觉得有些古怪,便在堂屋落座后直接发问:“你家中那般资本,来到邺城,便是不在城外置换个庄子,也总能在城内买几个店铺,置几个院子吧?日常供应过来,何至于这般清苦?”
“这有什么清苦的?我一个人整日在郡府忙碌,一个睡觉的地方而已。”徐大郎嘴角似乎一撇,坐下时却也正色起来。“至于店铺……邺城之前一直是大魏朝廷在河北的要害,年初那场大战他们也是目睹的,算是敌我分明,现在我们进来了,以我的身份去买铺子,谁敢不卖?那不是强买强卖了吗?平白毁了黜龙帮的名声。”
单通海沉默了一下,无奈点点头:“这倒是无话可说。”
“单大哥找我,总不会是为了这个无话可说吧?”徐大郎不以为意道。
“我是觉得,你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单通海也干脆起来。“之前打仗还不明显,只觉得你话少了,私下联络也少了,今日才猛地察觉,你好像是心思也转变了,所以来瞧瞧……”
徐世英连连点头:“不错,确实变了……我之前一直在意黜龙帮能否成事,张首席能否成事,然后以我私人的前途做最终之考量,然后来行事,不免畏首畏尾,滑头滑脑,同时也喜欢私下勾连,维持实力……但今年之后,尤其是几次生死之间,见张首席谈笑自若,总能靠着勇气和得人来翻转局势,便弃了之前的心思,决定不计成败生死,随他赌一场了。”
坦诚说,单通海问之前是没准备对方回复这么利索的,他甚至都有点不自信,觉得是不是自己错觉,甚至他自己都说不清徐大郎之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只是模糊感觉而已,以至于现在得到答案,反而有些慌张。
停了半晌,等做饭的妇女端上来两盘洗好的瓜果,单通海方才回过神来,重新来问:“私人前途是怎么说?莫非现在就不顾及私人前途了吗?”
“不是这个意思。”徐世英捻起一串秋葡萄,言辞坦诚的可怕。“而是说,我以前未曾将私人的前途与张首席还有黜龙帮捆缚在一起……我素来跟你们不一样,只说咱们兄弟,我比单大哥年轻,比单大哥不要脸,还比单大哥狡猾……单大哥便是对黜龙帮和张首席没什么私人情分,可真有一日黜龙帮覆灭的时候,你恐怕也会一死了之,而我到时候怕早就降了,降了之后还能在东都或者关西厮混个前途。”
单通海犹豫了一下:“今年之前,你都还有这个想法?”
“都说了,咱们真不一样。”徐大郎吐了葡萄籽后卷着舌头回味道。“不止是单大哥,王五郎也不会想着投降的……只有我,之前一直只是济水一狡贼,虽然做贼的格局越来越大,还是一狡贼。”
单通海叹了口气:“那现在不投降了?”
“倒也未必。”徐世英恳切道。“只是在黜龙帮大局倾覆前都能一心一意去做事了……”
说着,他抬手指了指墙上挂的无鞘长剑:“首席看中我的天分,一直希望我能跟李定学一学关陇那边的军学,兼做实践,好成黜龙帮自己的统帅,这事我一直知道;除此之外,私人前途我一直也是在意的……譬如今日,首席这般轻易答应,我没来得及劝他入宫,便觉得少了一次确立地位的机会,也不免焦躁。”
徐大郎这般自黑,却泰然自如,而不知为何,反而是单通海愈发无言,只能以掌抚面……甚至有遮面之态。
此时此刻,这位昔日济水上游黑道头号人物,当时黜龙帮建帮三大头领之一,眼下最大行台的掌控者,只觉得自己越来越心慌……之前还没感觉,但仅仅是一个秋收前后,属下头领试图杀李枢以证清白,昔日合作者李枢的突然背帮,引以为根本的济水上游子弟越过自己与张行建立联系,包括之前贾务根自请放弃兵权,还有今日张行的入宫,面前徐世英对他自己转变的直言不讳,全都让单通海感到惶恐。
他总觉得,总觉得自己好像落后于人一般。
而且是忽然间落后于人……明明年初的时候,自己还是帮内典范,是力挽狂澜的英雄,不然如何做得这济阴行台的总指挥?这可是黜龙帮实力最大的一个行台、也是起家的地方。
哪怕是如今南面要再起一个行台让伍大郎来做,可获得了荥阳的济阴行台地位依旧稳若红山。
但现在……
想到这里,单通海复又看了徐大郎一眼,心中不由一叹,然后严肃提醒:“徐大郎,不是我说你,你变了过来,认真做事自然是好的,却如何只为他张首席一人不计成败生死呢?就好像今日的局面,大家一起住进来是好事,但你只是为了迎合张首席的主意却是不对的,而是应该考量得失……大家本就该共天下,所以该一起住进来。”
徐世英闻言笑了一笑,却又摇头:“单大哥这话有些古怪……甚至有些虚伪了。”
“怎么说?”单通海蹙眉道。“咱们之间不必忌讳。”
“那是自然,咱们之间既是早许久结义的道上兄弟,又是一起在济水做生意的乡人伙伴,还是一起建帮的人,打断骨头连着筋,真真的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徐大郎幽幽道。“所以我今日才这般坦荡……但是单大哥,我是真觉得你想错了……
“其一,如今局面,张首席便是不做什么王什么公,也是帮中唯一领袖,不可动摇那种,从他、助他,分明就是在为帮中使力气。而单大哥你自诩规矩大于天,可帮中规矩难道不是首席为了他的志向所制定的吗?
“其二,也是真正重要一条,单大哥你如今的姿态和局面果真是一心为公吗?难道不是因为你之前一直存了野心,不想受制于首席,结果首席日渐强盛,你又忧心自己会被排斥,转而依仗所谓帮中规矩来保护你的地位吗?都是存私化公,怎么还瞧不起我徐大了?”
单通海听到前一条还能忍耐,却已经面色发红,听到后一条,干脆直接站起身来,便往外走去。
徐大郎在后面坐着不动,只捏着葡萄梗来问:“饭菜已经做上了,大哥不吃了饭走?”
“没有怨徐兄弟的意思。”单通海摆了下手,往外不停。“我现在心乱,容我想想。”
徐大郎也不追的,只坐在那里吃葡萄。
就这样,单通海胸口堵着一口气走出来,便来外面的巷子里,然后越过郡府,来到另一个巷子处,却又踌躇起来……今日虽分派了行宫,可这之前大家总还要日常居住,故此,按照惯例,黜龙帮大行台的总管、分管们,外加直属领兵头领都在郡府两边的几条巷子安置。而他刚一出来,其实是想去寻另一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也就是王五郎那里的,但一想到王五郎跟某人更亲近,才到这边巷口便消了那股冲动,转而颓丧,几乎想回城内自家产业里睡觉的。
唯独虽然天黑,可因为张首席第一次来邺城的缘故,郡府周边还总是纷扰,往来都是熟悉的帮内人物,单龙头又是个好面子的,来到巷口再退出去不免要被人笑话,便硬着头皮钻了进去。
不过,只进了这个巷子没多远,却正见到换回抹额的刘黑榥拎着一盒东西从一个院子出来,里面的人送出来,却居然是窦立德。
单通海大定,赶紧上前招呼。
而待刘黑榥急匆匆走了后,单龙头便顺势进了窦龙头……或者说是曹夕曹总管的院舍。
曹夕这里可就热闹完备许多,里面颇有几个男女在此,而且多有些眼熟,不用想都知道,这便是高鸡泊里的那些人……那两年过于凄惨的经历让这些人结成了一个牢固的团体,此时窦立德过来,这些已经是帮内中层的人自然纷纷聚集……甚至,考虑到此处平素只有曹夕一人,说不得有些人直接就是住在这里的。
不过,单通海可不是来计较这些的,他只是准备蹭个饭便走,而入了门,曹夕等人刚刚迎上来,他便努嘴询问:“刘大头领这是怎么回事?见到我也不多留?”
“单龙头不知道,他现在只想着搬家的事情。”曹夕笑着解释道。“明明下午已经跟着看了,却又再来验证帮里分给他的住处到底在哪里,然后又将他之前存在我这里军功、赐田的出息都拿走了,说要定制家具,雇人做帮厨……”
“真要搬进去,帮厨什么的得帮里统一雇佣吧?”单通海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管他呢?”窦立德拉住单通海往里面走。“这厮半辈子烂泥里糟践惯了,自然是按捺不住,不然今天首席也不会先点他了……咱们进来吃饭,单龙头是专门来寻我的?”
“哦。”单通海醒悟过来,落座之后,却不尴不尬转到一个话题上。“之前来河北的路上,我跟首席说大行台陈总管的权责过重了,却被教训了回来……想着跟你说一下。”
窦立德一声叹气,然后瞟了一眼自家老婆的背影,方才来应:“首席是下定决心了,而且也是大势所趋……你不知道吧?今晚上首席就是去的陈总管院子里,准备跟他同塌而眠的。”
“同塌而眠无所谓,关键是大势所趋……就像今日的事情,看起来有些出奇,但我想了一下,何尝不是张首席拿自家的称孤道寡来换大行台的权威呢?”单通海正色道。“咱们这位首席素来喜欢如此,而等制度建设好了,他的权威更上一筹,再做皇帝也是不耽误的。”
“确实。”窦立德立即应道。“首席权威起来是必然的,大行台也是大势所趋,咱们这些人要有计较才对。”
单通海心下一闪,大势所趋四个字跟之前徐世英的言语混在一起,一时便有些失神……会不会不是自己落后了,而是说随着大行台建立和首席的绝对权威不再被质疑,自己原本以为能控制的地方失控了呢?这才导致了自己之前在徐大郎那里的惶恐?
正想着呢,曹夕曹总管亲手端过来一个托盘来,到桌前放下酒水,然后也从容落座:“瞧两位龙头,好像这是什么坏事一般,如何就要唉声叹气?今日无论如何,难道不是大喜事?”
窦立德一惊,赶紧来笑。
便是单通海也干笑了一声。
随即,几人吃了些菜,喝了几杯酒,话题也顺势转向了一些闲话。
“你家小娘如今在那位千金大宗师那里帮忙做医院跟医学院的联络,其实是首席用心做锻炼……等事情成了,加上年初的在河北的战功,估计明年头领也差不多了。”单通海理所当然的从窦小娘的行迹说起。“听说年后要成婚?”
“没有准呢。”窦立德精神一振。“首席跟我说过,那个苏靖方我也见过几次,但总觉得太仓促。”
单通海想了一想,认真来问:“我其实有些好奇,苏靖方是李龙头唯一的弟子,若婚事成了,便是你们两家联姻,到时候河北三行台,俩家是亲家……不是说什么顾虑和防备,而是从张首席那里来看,总该有些考量吧?如何反而要促成此事?”
“单兄这就想岔了。”窦立德立即摇头。“你以为河北这边是只是大行台立起来,其他人就都侧目了?其实真要是相互瞧不上,我们这些河北义军跟李龙头那些整个依附过来的河北官军之间才是真真正正的心怀耿介……反倒是围着陈总管身边的早一批战败的降人,两边都能说上话。”
“不对吧?”单通海略显不解。“李龙头的武安行台未倒戈之前就是河北的边缘势力,如何与你们有耿介?”
“以前是没有,但从年初开始就有了。”窦立德闷了一口酒,摊手比划了一下。“你就像之前的邺城行宫大使吕道宾,哪次围剿我们高鸡泊邺城不发兵配合?年初那一战后就跑到武安去了,李定收拢了他,据说要等谢总管回来,请谢总管举荐入帮的。”
“这种人多吗?”
“这么说吧……年初那一战后,整个河北动摇的大魏官军如果有心的,都往武安去了,便是薛常雄那里也是走冯无佚的路子联结的武安。”
“这不合规矩。”单通海一口酒下肚,有些不满。“只算吕道宾,他当日从逃出去,算是敌还是友?跑到武安,算是投降还是临阵倒戈?而且李四郎说要等谢总管回来举荐入帮……那这几个月他岂不是知情不报?”
“没那么多计较。”窦立德反而为李定解释了过来。“当时急匆匆南下,便是计算也要从南面那一仗打完算起,可是那一仗打完以后首席又说了,什么都可以缓一缓……”
单通海无奈点了点头,敷衍过去,心中却愈发茫然。
不要说这些话题,他进这个院子都是稀里糊涂进的,本质上他还是在计较那个问题。
还是曹夕此时插嘴说了句公道话:“说小娘婚事,如何扯这么远?小娘自家乐意,首席做了媒,不就行了?”
话题终结,窦立德也只能赔笑点头。
“河北这边最近有什么动向没有?”单通海再度饮了一杯,然后收敛心神来问。
“能有什么动向?”窦立德明显也喝的有点劲道了,只眯着眼睛来答。“首席今日这般说,乃是对着所有人公开讲的,做事的却是早就知道他的意思,大家便也多偃旗息鼓……”
“你们就什么都没做?”
“怎么可能?且不说行台自家的事情,薛常雄那里也没放松,我们这边是跟薛常雄手下那些本地出身的豪杰接触,李龙头那边是冯无佚冯大头领在跟有大魏朝廷背景的接触,效果比想的要好……只是没有首席的军令,大家全都引而不发罢了。
“还有魏公,他在大肆招揽河北的人才,文修、武修全都要,识字读书的也要……尤其是文修,去的极多。
“至于说大行台里面,我是知道有不少事情,各部都有想法……蒙基部、军械战马部这几处做的尤其出色……崔肃臣崔总管也有些想法,马分管回来后更是知耻,整日都在参谋中打转,还往北面探查地理,安插间谍什么的,忙的不可开交……我估计,这几日他们都要纷纷寻首席去做汇报和请示了。”
单通海听到这些,愈发不安,却还是强压着来问:“若是这般来说,河北这边果然尽心尽力、欣欣向荣了?”
“称得上如此。”
“就没有个颟顸的?”
“有。”
“谁?”
“王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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