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大淖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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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的故事
京剧导演郭庆春就着一碟猪耳朵喝了二两酒,咬着一条顶花带刺的黄瓜吃了半斤过了凉水的麻酱面,叼着前门烟,捏了一把芭蕉扇,坐在阳台上的竹躺椅上乘凉。他脱了个光脊梁,露出半身白肉。天渐渐黑下来了。楼下的马缨花散发着一阵一阵的清香。衡水老白干的饮后回甘和马缨花的香味,使得郭导演有点醺醺然了……
郭庆春小时候,家里很穷苦。父亲死得早,母亲靠缝穷维持一家三口的生活,——郭庆春还有个弟弟,比他小四岁。每天早上,母亲蒸好一屉窝头,留给他们哥俩,就夹着一个针线笸箩,上市去了。地点没有定准,哪里穿破衣服的人多就奔哪里。但总也不出那几个地方。郭庆春就留在家里看着弟弟。他有时也领着弟弟出去玩,去看过妈给人缝穷。妈靠墙坐在街边的一个马扎子上,在闹市之中,在车尘马足之间,在人们的腿脚之下,挣着他们明天要吃的杂和面儿。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冬天,郭庆春知道妈一定很冷;夏天,妈一定很热,很渴,很困。缝穷的冬天和夏天都特别长。郭庆春的街坊、亲戚都比较贫苦,但是郭庆春从小就知道缝穷的比许多人更卑屈,更低贱。他跟着大人和比他大些的孩子学会了说许多北京的俏皮话、歇后语:“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户不拉喂饭——不正经玩儿”等等,有一句歇后语他绝对不说,小时候不说,长大以后也不说:“缝穷的撒尿——瞅不冷子”。有一回一个大孩子当他面说了一句,他满脸通红,跟他打了一架。那孩子其实是无心说的,他不明白郭庆春为什么生那么大的气。
这个穷苦的出身,日后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好处。
郭庆春十二三岁就开始出去奔自己的衣食了。
他有个舅舅,是在剧场(那会不叫剧场,叫戏园子,或者更古老一些,叫戏馆子)里“写字”的。写字是写剧场门口的海报,和由失业的闲汉扛着走遍九城的海报牌。那会已有报纸,剧场都在报上登了广告,可是很多人还是看了海报牌,知道哪家剧场今天演什么戏,才去买票的。舅舅的光景比郭家好些,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时常来瞧瞧他的唯一的妹妹。他提出,庆春长得快齐他的肩膀高了(舅舅是个矮子),能把自己吃的窝头挣出来了。舅舅出面向放印子的借了一笔本钱,趸了一担西瓜。郭庆春在陕西巷口外摆了一个西瓜摊,把瓜切成块,卖西瓜。
他穿了条大裤衩,腰里插着一把芭蕉扇,学着吆唤:
“唉,闹块来!
脆沙瓤?,
赛水糖?,
唉,闹块来!……”
他头一回听见自己吆唤,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新鲜感。他竟能吆唤得那样像。这不是学着玩,这是真事!他的弟弟坐在小板凳上看哥哥做买卖,也觉得很新鲜。他佩服哥哥。晚上,哥俩收了摊子,飞跑回家,把卖得的钱往妈面前一放:
“妈!钱!我挣的!”
妈这天给他们炒了个麻豆腐吃。
这种新鲜感很快就消失了。西瓜生意并不那样好。尤其是下雨天。他恨下雨。
有一天,倒是大太阳,卖了不少钱。从陕西巷里面开出一辆军用卡车,一下子把他的西瓜摊带翻了,西瓜滚了一地。他顾不上看摔破了、压烂了多少,纵起身来一把抓住卡车挡板后面的铁把手,哭喊着:
“你赔我!你赔我瓜!你赔我!”
卡车不理碴,尽快地往前开。
“你赔我!你赔我瓜!”
他的小弟弟迈着小腿在后面追:
“哥哥!哥哥!”
路旁行人大声喊:
“孩子,你撒手!他们不会赔你的!他们不讲理!孩子,撒手!快撒手!”
卡车飞快地开着,快开到珠市口了。郭庆春的胳臂吃不住劲了。他一松手,面朝下平拍在马路上。缓了半天,才坐起来。脸上、胸脯拉了好些的道道。围了好些人看。弟弟直哭:“哥哥!唔,哥哥!”郭庆春拉着弟弟的手往回走,一面回头向卡车开去的方向骂:“我操你妈!操你臭大兵的妈!”
在水管龙头上冲了冲,用擦西瓜刀的布擦擦脸,他还得做买卖。——他的滚散了的瓜已经有好心的大爷给他捡回来了。他接着吆唤:
“唉,闹块来!
我操你妈!
闹块来!
我操你臭大兵的妈!
闹块来!”
…………
舅舅又来了。舅舅听说外甥摔了的事了。他跟妹妹说:“庆春到底还小,在街面上混饭吃,还早了点。我看叫他学戏吧。没准儿将来有个出息。这孩长相不错,有个人缘儿,扮上了,不难看。我听他的吆唤,有点膛音。马连良家原先不也是挺苦的吗?你瞧人家这会儿,净吃蹦虾仁!”
妈知道学戏很苦,有点舍不得。经舅舅再三开导,同意了。舅舅带他到华春社科班报了名,立了“关书”。舅舅是常常写关书的,写完了,念给妹妹听听。郭庆春的妈听到:“生死由命,概不负责。若有逃亡,两家寻找。”她听懂了,眼泪直往下掉。她说:“孩子,你要肚里长牙,千万可不能半途而废!我就指着你了。你还有个弟弟!”郭庆春点头,说:“妈,您放心!”
学戏比卖西瓜有意思!
耗顶,撕腿。耗顶得耗一炷香,大汗珠子叭叭地往下滴,滴得地下湿了一片。撕腿,单这个“撕”字就叫人肝颤。把腿楞给撕开,撕得能伸到常人达不到的角度。学生疼得直掉眼泪,抄功的董老师还是使劲地把孩子们的两只小腿往两边掰,毫不怜惜,一面嘴里说:“若要人前显贵,必得人后受罪,小子,忍着点!”
接着,开小翻、开虎跳、前扑、蹿毛、倒插虎、乌龙绞柱、拧旋子、练云里翻……
这比卖西瓜有意思。
吃的是棒子面窝头、“三合油”,——韭菜花、青椒糊、酱油,倒在一个木桶里,拿开水一沏,这就是菜。学生们都吃得很香。郭庆春在出科以后多少年,在大城市的大旅馆里,甚至在国外,还会有时忽然想起三合油的香味,非常想喝一碗。大白菜下来的时候,就顿顿都是大白菜。有的时候,师父——班主忽然高了兴,在他的生日,或是买了几件得意的古董玉器,就吩咐厨子:“给他们炒蛋炒饭!”蛋炒饭油汪汪的,装在一个大缸里,管饱!撑得这些孩子一个一个挺腰凸肚。
师父是个喜怒无常的人。高了兴,给蛋炒饭吃,稍不高兴,就“打通堂”。全科学生,每人五板子,平均对待,无一幸免。这板子平常就供在祖师爷龛子的旁边,谁也不许碰,神圣得很。到要用的时候,“请”下来。掌刑的,就是抄功的董老师。他打学生很有功夫,节奏分明,不紧不慢,轻重如一,不偏不向。师父说一声“搬板凳”!董老师在鼻孔里塞两撮鼻烟,抹了个蝴蝶,用一块大手绢把右手腕子缠住(防止闪了腕子),学生就很自觉地从大到小挨着个儿撩起衣服,趴到板凳上,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挨那分内应得的重重的五下。
“打通堂”的原因很多。几个馋嘴师哥把师父买回来放在冰箱里准备第二天吃的熏鸡偷出来分吃了;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在董老师的鼻烟壶里倒进了胡椒面了;一个小学生在台上尿了裤子了……都可以连累大家挨一顿打。
“打通堂”给同科的师兄师弟留下极其甘美的回忆。他们日后聚在一起,常常谈起某一次“打通堂”的经过,彼此互相补充,谈得津津有味。“打通堂”使他们的同学意识变得非常深刻,非常坚实。这对于维系他们的感情,作用比一册印刷精美的同学录要大得多。
一同喝三合油,一同挨“打通堂”,还一同生虱子,一同长疥,三四年很快过去了。孩子们都学会了几出戏,能应堂会,能上戏园子演出了。郭庆春学的是武生,能唱《哪吒闹海》、《蜈蚣岭》、《恶虎村》……(后来他当了教师,给学生开蒙,也是这几出)。因为他是个小白胖子(吃那种伙食也能长胖,真也是奇迹),长得挺好玩,在节日应景戏《天河配》里又总扮一个洗澡的小仙女,因此到他已经四十几岁,有儿有女的时候,旧日的同学还动不动以此事来取笑:“你得了吧!到天河里洗你的澡去吧!”
他们每天排着队上剧场。都穿的长衫、棉袍,冬天戴着小帽头,夏天露着刮得发青的光脑袋。从科班到剧场,要经过一个胡同。胡同里有一家卖炒疙瘩的,掌柜的是个跟郭庆春的妈差不多岁数的大娘,姓许。许大娘特别喜欢孩子,——男孩子。科班的孩子经过胡同时,她总站在门口一个一个地看他们。孩子们也知道许大娘喜欢他们,一个一个嘴很甜,走过跟前,都叫她:
“大娘!”
“哎!”
“大娘!”
“哎!”
许大娘知道科班里吃得很苦,就常常抓机会拉一两个孩子上她铺子里吃一盘炒疙瘩。轮流请。华春社的学生几乎全吃过她的炒疙瘩。以后他们只要吃炒疙瘩,就会想起许大娘。吃的次数最多的是郭庆春。科班学生排队从许大娘铺子门前走过,大娘常常扬声叫庆春:“庆春哪,你放假回家的时候,到大娘这儿弯一下。”——“哎。”
许大娘有个女儿,叫招弟,比郭庆春小两岁。她很爱和庆春一块玩。许大娘家后面有一个很小的院子,院里有一棵马缨花,两盆茉莉,还有几盆草花。郭庆春吃完了炒疙瘩(许大娘在疙瘩里放了好些牛肉,加了半勺油),他们就在小院里玩。郭庆春陪她玩女孩子玩的抓子儿,跳房子;招弟也陪庆春玩男孩子玩的弹球。谁输了,就让赢家弹一下脑绷,或是拧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或是亲一下。庆春赢了,招弟歪着脑袋等他来亲。庆春只是尖着嘴,在她脸上碰一下。
“亲都不会!饶你一下,重来!”
郭庆春看见招弟耳垂后面有一颗红痣(他头二年就看到了),就在那个地方使劲地亲了一下。招弟格格地笑个不停:
“痒痒!”
从此每次庆春赢了,就亲那儿。招弟也愿意让他亲这儿。每次都格格地笑,都说“痒痒”。
有一次许大娘看见郭庆春亲招弟,说:“哪有这样玩的!”许大娘心里一沉:孩子们自己不知道,他们一天一天大了哇!
渐渐的,他们也知道自己大了,就不再这么玩了。招弟爱瞧戏。她家离戏园子近,跟戏园子的人都很熟,她可以随时钻进去看一会儿。她看郭庆春的《恶虎村》,也看别人的戏,尤其爱看旦角戏。看得多了,她自己也能唱两段。郭庆春会拉一点胡琴。后两年吃完了炒疙瘩,就是庆春拉胡琴,招弟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儿的父去投军无音信”……招弟嗓子很好。郭庆春松了琴弦,合上弓,常说:“你该唱戏去的,耽误了,可惜!”
人大了,懂事了。他们有时眼对眼看着,看半天,不说话。马缨花一阵一阵地散发着清香。
许大娘也有了点心事。她很喜欢庆春。她也知道,如果由她做主把招弟许给庆春,招弟是愿意的。可是,庆春日后能成气候么?唱戏这玩意,唱红了,荣华富贵;唱不红,流落街头。等二年再说吧!
残酷的现实把许大娘的这点淡淡的梦砸得粉碎:庆春在快毕业的那年倒了仓,倒得很苦,——一字不出!“子弟无音客无本”,郭庆春见过多少师哥,在科班里是好角儿,一旦倒了仓,倒不过来,拉洋车,卖落花生,卖大碗茶。他惊恐万状,一身一身地出汗。他天不亮就到窑台喊嗓子,他听见自己那一点点病猫一样的嘶哑的声音,心都凉了。夜里做梦,念了一整出《连环套》,“愚下保镖,路过马兰关口……”脆亮响堂,高兴得从床上跳起来。一醒来,仍然是一字不出。祖师爷把他的饭碗收去了,他该怎么办呢?许大娘也知道庆春倒仓没倒过来了。招弟也知道了。她们也反反复复想了许多。
郭庆春只有两条路可走:当底包龙套,或是改行。
郭庆春坐科学戏是在敌伪时期,到他该出科时已经是抗战胜利,国民党中央军来了。“想中央,盼中央,中央来了更遭殃。”物价飞涨,剧场不上座。很多人连赶两包(在两处剧场赶两个角色),也奔不出一天的嚼裹儿。有人唱了一天戏,开的份儿只够买两个茄子,一家几口,就只好吃这两个熬茄子。满街都是伤兵,开口就是“老子抗战八年”!动不动就举起双拐打人。没开戏,他们就坐满了戏园子。没法子,就只好唱一出极其寡淡无味的戏,把他们唱走。有一出戏,叫《老道游山》,就一个角色——老道,拿着云帚,游山。游到哪里,“真好景致也”,唱一段,接着再游。没有别的人物,也没有一点故事情节,要唱多长唱多长。这出戏本来是评剧唱,后来京剧也唱。唱得这些兵大爷不耐烦了:“他妈的,这叫什么戏!”一哄而去。等他们走了,再开正戏。
很多戏曲演员都改了行了。郭庆春的前几科的师哥,有的到保定、石家庄贩鸡蛋,有的在北海管租船,有的卖了糊盐,——盐炒煳了,北京还有极少数人家用它来刷牙,可是这能卖几个钱?……
有嗓子的都没了辙了,何况他这没嗓子的?他在科班虽然不是数一数二的好角儿,可是是能唱一出的。当底包龙套,他不甘心!再说,当底包龙套也吃不饱呀!郭庆春把心一横:干脆,改行!
春秋两季,拉菜车,从广渠门外拉到城里。夏天,卖西瓜。冬天,卖柿子。一车青菜,两千多斤。头几回拉,累得他要吐血。咬咬牙,也就挺过来了。卖西瓜,是他的老行当。西瓜摊还是摆在陕西巷口外。因为嗓子没音,他很少吆唤。但是人大了,有了经验,隔皮知瓤,挑来的瓜个个熟。西瓜片切得很薄,显得块儿大。木板上铺了蓝布,潲了水,显着这些瓜鲜亮水淋,咝咝地往外冒着凉气。卖柿子没有三天的“力笨”,人家咋卖咱咋卖。找个背风的旮旯儿,把柿子挨个儿排在地上,就着路灯的光,照得柿子一个一个黄澄澄的,饱满鼓立,精神好看,谁看了都想到围着火炉嚼着带着冰碴的凉柿子的那股舒服劲儿。卖柿子的怕回暖,尤其怕刮风。一刮风,冻柿子就流了汤了。风再把尘土涂在柿子皮上,又脏又黑,满完!因此,郭庆春就盼着一冬天都是那么干冷干冷的。
卖力气,做小买卖,不丢人!街坊邻居不笑话他。他的还在唱戏和已经改了行的师兄弟有时路过,还停下来跟他聊一会儿。有的师哥劝他别把功撂下,早上起来也到陶然亭喊两嗓子。说是有人倒仓好几年,后来又缓过来的。没准儿,有那一天,还能归到梨园行来。郭庆春听了师哥的话,间长不短的,耗耗腿,拉拉山膀,无非是解闷而已。
郭庆春没有再去看许大娘。他拉菜车、卖西瓜、卖柿子,不怕碰见别的熟人,可就怕碰见许大娘母女。听说,许大娘搬了家了,搬到哪里,他也没打听。北京城那样大,人一分开,就像树上落下两片叶子,风一吹,各自西东了。
北京城并不大。
一天晚上,干冷干冷的。郭庆春穿了件小棉袄,蹲在墙旮旯。地面上的冷气从裆下一直透进他的后脊梁。一辆三轮车蹬了过来,车上坐了一个女的。
“三轮,停停。”
女的揭开盖在腿上的毛毯,下了车。
“这柿子不错,给我包四个。”
她扔下一条手绢,郭庆春挑了四个大的,包上了。他抬起头来,把手绢往上递:是许招弟!穿了一件长毛绒大衣。
许招弟一看,是郭庆春。
“你……这样了!”
郭庆春把脑袋低了下去。
许招弟把柿子钱丢在地下,坐上车,走了。
转过年来,夏天,郭庆春在陕西巷口卖西瓜,正吆唤着(他嗓子有了一点音了),巷里走出一个人来:
“卖西瓜的,递两个瓜来。——要好的。”
“没错!”
郭庆春挑了两个大黑皮瓜,对旁边的纸烟阁子的掌柜说:“劳您驾,给照看一下瓜摊。”——“你走吧。”郭庆春跟着要瓜的那人走,到了一家,这家正办喜事。堂屋正面挂着大红双喜幔帐,屋里屋外一股炮仗硝烟气味。两边摆着两桌酒。已经行过礼,客人入席了。郭庆春一看,新娘子是许招弟!她烫了发,抹了胭脂口红,耳朵下垂着水钻坠子。郭庆春把两个瓜放在旁边的小方桌上,拔腿就跑。听到后面有人喊:
“卖西瓜的,给你瓜钱!”
这是一个张恨水式的故事,一点小市民的悲欢离合。这样的故事在北京城每天都有。
北京解放了。
解放,使许多人的生活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许多故事产生了一个原来意想不到的结尾。
郭庆春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和一个老干部,一个科长结了婚,并且在结婚以后变成现在的郭导演。
北京解放以后,物价稳定,没有伤兵,剧场上座很好。很多改了行的演员又纷纷搭班唱戏了。他到他曾经唱过多次戏的剧场去听过几次蹭戏,紧锣密鼓,使他兴奋激动,筋肉伸张。随着锣经,他直替台上的同行使劲。
一个外地剧经到北京来约人。那个贩卖鸡蛋的师哥来找郭庆春:
“庆春,他们来找了我。我想去。我提了你。北京的戏不好唱。咱先到外地转转。你的功底我知道,这些年没有全撂下,稍稍练练,能捡回来。听你吆唤,嗓子出来了。咱们一块去吧。学了那些年,能就扔下吗?就你那几出戏,管保能震他们一下子。”
郭庆春沉吟了一会儿,说:“去!”
到了那儿,安顿下了,剧团团长领他们几个新从北京约来的演员去见见当地文化局的领导。戏改科的杨科长接见了他们。杨科长很忙,一会儿接电话,一会在秘书送来的文件收文簿上签字,显得很果断,很有气魄。杨科长勉励了他们几句,说他们是剧团的“新血液”,希望他们发挥自己的专长,为人民服务。郭庆春连连称是。他对杨科长油然产生一种敬重之情。一个女的,能当科长,了不起!他觉得杨科长的举止动作,言谈话语,都像一个男人,不像是个女的。
重返舞台,心情紧张。一生成败,在此一举。三天“打炮”,提心吊胆。没有想到,一“炮”而红。他第一次听到台下的掌声,好像在做梦。第三天《恶虎村》,出来就有碰头好。以后“四记头”亮相,都有掌声。他扮相好,身上规矩,在台上很有人缘。他也的确是“卯上”了。经过了生活上的一番波折,他这才真正懂得在进科班时他妈跟他说的话:“要肚里长牙。”他在台上从不偷工惜力,他深深知道把戏唱砸了,出溜下来,会有什么后果。他的戏码逐渐往后挪,从开场头一二出挪到中间,又挪到了倒第二。他很知足了,这就到了头。在科班时他就知道自己唱不了大轴,不是那材料。一个人能吃几碗干饭,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
杨科长常去看京剧团的戏。一半由于职务,一半出于爱好。他万万没有想到,她后来竟成了他的爱人。
郭庆春在阳台上忽然一个人失声笑了出来。他的女儿在屋里问:“爸爸,你笑什么?”
他笑他们那个讲习会。市里举办了第一届全市旧艺人讲习会。局长是主任,杨科长是副主任。讲《新民主主义论》、社会发展史、政治经济学。小组讨论,真是笑话百出。杨科长一次在讲课时说:“列宁说过……”一个拉胡琴的老艺人问:“列宁是唱什么的?”——“列宁不是唱戏的。”——“哦,不是唱戏的,那咱们不知道。”又有一次,杨科长鼓励大家要有主人翁思想,这位老艺人没有听明白前言后语,站起来说:“咱们是从旧社会来的,什么坏思想都有,就这主人翁思想,咱没有!”原来他以为主人翁思想就是想当班主的思想。
讲习会要发展一批党员。郭庆春被列为培养对象。杨科长时常找他个别谈话。鼓励他建立革命人生观,提高阶级觉悟,提高政治水平,要在政治上有表现,会上积极发言。郭庆春很认真也很诚恳地照办了。他大小会都发言。讲得最多的是新旧社会对比。他有切身感受,无须准备,讲得很真实,很生动。同行的艺人多有类似经历,容易产生共鸣。讲的人、听的人个个热泪盈眶,效果很好。讲习班结业时,讨论发展党员名单,他因为出身好,政治表现突出,很顺利地通过了。他的入党介绍人是杨科长和局长。
第一批发展的党员,回到剧团,全都成了剧团的骨干。郭庆春被提升为副团长、艺委会主任。
因为时常要到局里请示汇报工作,他和杨科长接触的机会就更多了。熟了,就不那么拘谨了,有时也说点笑话,聊点闲天。局里很多人叫杨科长叫杨大姐或大姐,郭庆春也随着叫。虽然叫大姐,他还是觉得大姐很有男子气。
没想到,大姐提出要跟他结婚。他目瞪口呆,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他觉得和一个领导结婚,简直有点乱伦的味道,他想也没有想过。天地良心,他在大姐面前从来没有起过邪念。他当然同意。
杨科长的老战友们听说她结了婚,很诧异。听说是和一个京剧演员结婚,尤其诧异。她们想:她这是图什么呢?她喜欢他什么?
虽然结了婚,他们的关系还是上下级。不论是在工作上,在家里,她是领导,他是被领导。他习惯于“服从命令听指挥”,觉得这样很舒服,很幸福。
杨科长是个目光远大的人,她得给庆春(和她自己)安排一个远景规划的蓝图。庆春目前一切都很顺利,但要看到下一步。唱武生的,能在台上蹦跶多少年呢?照戏班里的说法,要找一个“落劲”。中央戏剧学院举办导演训练班,学员由各省推荐。市里分到一个名额,杨科长提出给郭庆春,科里、局里都同意。郭庆春在导演训练班学了两年,听过苏联专家的课,比较系统地知道斯坦尼斯拉夫斯基体系。毕业之后,回到剧团,大家自然刮目相看。这个剧团原来没有导演,要排新戏,排《三打祝家庄》、《红娘子》,不是向外地剧团学,“刻模子”,就是请话剧团的导演来排。郭庆春学成归来,就成了专职导演。剧团里的人,有人希望他露两手,有人等着看他的笑话。接连排了两个戏,他全“拿”下来了。他并没有用一些斯坦尼的术语去唬人,他知道那样会招人反感。他用一些戏曲演员所熟悉,所能接受的行话临场指挥。比如,他不说“交流”,却说“过电”,——“你们俩得过电哪!”他不说什么“情绪的记忆”这样很玄妙的词儿,他只说是“神气”。“你要长神气。——长一点,再长一点!”他用的舞台调度也无非还是斜胡同、蛇蜕皮……但是变了一下,就使得演员既“过得去”、“走得上来”,又觉得新鲜。郭导演的威信建立起来了。从此,他不上舞台了。有时,有演员病了,他上去顶一角,人们就要竖大拇指:“瞧人家郭导演,不拿导演架子!好样儿的!”
不但在本剧团,外剧团也常请他。京剧、评剧、梆子,他全导过。一通百通,应付裕如。他导的戏,已经不止一出拍成了戏曲艺术片。郭庆春三个字印在影片的片头,街头的广告上。
他不会再卖西瓜,卖柿子了。
他曾经两次参加戏剧代表团出国,到过东欧、苏联,到过朝鲜。他听了曾经出过国的师哥的建议,带了一包五香粉,一瓶酱油,于是什么高加索烤羊肉、带血的煎牛排,他都能对付。他很想带一罐臭豆腐,经同行团员的劝阻,才没有带。量服装的时候,问他大衣要什么料子,他毫不迟疑地说:“长毛绒!”服装厂的同志说在外国,男人没有穿长毛绒的,这才改为海军呢。
他在国外照了好多照片,黑白的,还有彩色的。他的爱人一张一张地贴在仿古缎面的相册上。这些照片上的郭庆春全都是器宇轩昂,很像个大导演。
由于爱人的活动(通过各种“老战友”的关系),他已经调到北京的剧团里来了。他的母亲还健在。他的弟弟由于他的资助,上了学,现在在一家工厂当出纳。他有了一个女儿,已经上小学了。他有一套三居室的单元。他在剧团里自然也有气儿不顺的时候:为一个戏置景置装的费用,演员的“人位”,和领导争得面红耳赤,摔门,拍桌子;偶尔有很“葛”的演员调皮捣蛋“吊腰子”,当面顶撞,出言不逊,气得他要休克,但是这样的时候不多,一年也只是七八次。总的说来,一切都很顺利。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因为满意,就没有理由不发胖,于是就发胖了。
他的感情是平稳的、柔软的、滑润的,像一块奶油(从国外回来,他养成爱吃奶油的习惯)。
今天遇见了一件事,使他的情绪有一点小小的波动。
剧团招收学员,他是主考。排练厅里摆了一张乒乓案子,几把椅子。他坐在正中的一把上。像当初他进科班时被教师考察一样,一个一个考察着来应试的男孩子、女孩子。看看他们的相貌,体格,叫他们唱两句,拉一个山膀,踢踢腿,——来应试的孩子多半在家里请人教过,都能唱几句,走几个“身上”。然后在名单上用铅笔做一些记号。来应试的女孩子里有一个叫于小玲。这孩子一走出来,郭庆春就一愣,这孩长得太像一个人了。他有点走神。于小玲的唱(她唱的是“苏三离了洪洞县”),所走的“身子”,他都没有认真地听,看,名单上于小玲的名字底下,什么记号也没有做。
学员都考完了,于小玲往外走。郭庆春叫住她:
“于小玲。”
于小玲站住:
“您叫我?”
“……你妈姓什么?”
“姓许。”
没错,是许招弟的女儿。
“你爸爸……对,姓于。他还好吗?”
“我爸死了,有五年了。”
“你妈挺好?”
“还可以。”
“……她还是那样吗?”
“您认得我妈?”
“认得。”
“我妈就在外面。妈——!”
于小玲走出排练厅,郭庆春也跟着走出来。
迎面走过来许招弟。
许招弟还那样,只是憔悴瘦削,显老了。
“妈,这是郭导演。”
许招弟看着郭庆春,很客气地称呼一声:
“郭导演!”
郭庆春不知怎么称呼她好,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叫她招弟,只好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问道:
“您倒好?”
“还凑合。”
“多年不见了。”
“有年头了。——这孩子,您多关照。”
“她不错。条件挺好。”
“回见啦。”
“回见!”
许招弟领着女儿转身走了。郭庆春看见她耳垂后面那颗红痣,有些怅惘。
以上,是京剧导演郭庆春在晚饭之后,微醺之中,闻着一阵一阵的马缨花的香味时所想的一些事。想的时候自然是飘飘忽忽,断断续续的。如果用意识流方法照实地记录下来,将会很长。为省篇幅,只能挑挑拣拣,加以剪裁,简单地勾出一个轮廓。
郭导演想:……一个人走过的路真是很难预料。如果不是解放了,他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还是卖西瓜、卖柿子、拉菜车?……如果他出科时不倒仓,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也许他就唱红了,也许就会和许招弟结了婚。那么于小玲就会是他的女儿,她会不姓于,而姓郭?……
他正在这样漫无边际地想下去,他的女儿在屋里娇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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