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大淖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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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你进来,我要你!”

    正好夹在手里的大前门已经吸完,烟头烧痛了他的手指,他把烟头往楼下的马缨花树帽上一扔,进屋去了。

    第二天,郭导演上午导了一场戏,中午,几个小青年拉他去挑西瓜。

    “郭导演,给我们挑一个瓜。”

    “去一边去!当导演的还管挑西瓜呀!”

    但还是被他们连推带拽地去了。他站在一堆西瓜前面巡视一下,挑了一个,用右手大拇指按在瓜皮上,用力往前一蹭,放在耳朵边听一听,轻轻拍一下:

    “就这个!保证脆沙瓤。生了,瘘了,我给钱!”

    他抄起案子上的西瓜刀,一刀切过去,只听见喀嚓一声,瓜裂开了:薄皮、红瓤、黑籽。

    卖瓜的惊奇地问:

    “您卖过瓜?”

    “我卖瓜的那阵,还没有你哪!哈哈哈哈……”

    他大笑着走回剧团。谁也不知道他的笑声里包含了多少东西。

    过了几天,招考学员发了榜,于小玲考取了。人们都说,是郭导演给她使了劲。

    新笔记小说三篇

    @明白官

    (出《聊斋志异》)

    《聊斋志异·郭安》记的是真人真事,不是鬼狐故事,没有任何夸张想象,艺术加工。

    孙五粒有个男用人。——孙五粒原名孙秠,后改名珀龄,字五粒。孙之獬之子,孙琰龄之兄,明崇祯六年举人,清顺治三年进士。历任工科、刑科给事中,礼部都给事中,太仆寺少卿,迁鸿胪寺卿,转通政使司左通政使。孙家一门显宦,又是淄川人,和蒲松龄是小同乡。在淄川,一提起孙五粒,是没有人不知道的,因此蒲松龄对他无须介绍。但是外地的后代的人就不知孙五粒是谁了,所以不得不噜苏几句。——这个男用人独宿一室,恍恍惚惚被人摄了去。到了一处宫殿,一看,上面坐的是阎罗王。阎罗看了看这男用人,说:“错了!要拿的不是此人。”于是下令把他送回去。回来后,这男用人害怕得不得了,不敢再一个人住在这间屋子里,就换了个地方,住到别处去了。

    另外一个用人,叫郭安,正没有地方住,一看这儿有空屋子空床,“行!这儿不错!”就睡下了。大概是带了几杯酒,一睡,睡得很实。

    又一个用人,叫李禄。这李禄和那被阎王错勾过的男用人一向有仇,早就想把这小子宰了。这天晚上,拿了一把快刀,到了空屋里,一看,门没有闩,一摸,没错!咔嚓一刀!谁知道杀的不是仇人,是郭安。

    郭安的父亲知道儿子被人杀了,告到当官。

    当时的知县是陈其善。

    陈其善是辽东人,贡士。顺治四年任淄川县知县。顺治九年,调进京,为拾遗。那么陈其善审理此案当在顺治四至九年之间,即1647—1652,距现在差不多三百三十年。

    陈其善升堂。

    原告被告上堂,陈其善对双方各问了几句话。李禄供认不讳,是他杀了郭安。陈其善沉吟了一会儿,说:“你不是存心杀他,是误杀。没事了,下去吧。”郭安的父亲不干了,哭着喊着:“就这样了结啦?我的儿子就白死啦?我这多半辈子就这一个儿子,他死了,我靠谁呀?”——“哦,你没有儿子了?这么办,叫李禄当你的儿子。”郭安的父亲说:“我干吗要他当我的儿子呀?——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行!退堂!”

    蒲松龄说:这事儿奇不奇在孙五粒的男用人见鬼,而奇在陈其善的断案。

    (汪曾祺按:孙五粒这时想必不在淄川老家。要不然,家里奴仆之间出了这样的事,他总得过问过问。)

    济南府西部有一个县,有一个人杀了人,被杀的那人的老婆告到县里。县太爷大怒,出签拿人,把凶犯拘到,拍桌大骂:“人家好好的夫妻,你咋竟然叫人家守了寡了呢!现在,就把你配了她,叫你老婆也守寡!”提起朱笔,就把这两人判成了夫妻。

    济南府西县令是进士出身。蒲松龄曰:“此等明决,皆是甲榜所为,他途不能也。”——这样的英明的判决,只有进士出身的官才做得出,非“正途”出身的县长,是没有这个水平的。

    不过,陈其善是贡生,不算“正途”,他判案子也这个样子。蒲松龄最后赞叹道:“何途无才!”不论由什么途径而做了官的,哪儿没有人才呀!

    @樟柳神

    (出《夜雨秋灯录》)

    张大眼是个催租隶。这天,把租催齐了,要进城去完秋赋。这时正是秋老虎天气,为了赶早凉,起了个五更。懵懵懂懂,行了一气。到了一处,叫作秋稼湾,太阳上来了,张大眼觉得热起来。看了看,路旁有一户人家,茅草屋,门关着,看样子,这家主人还在酣睡未起。门外,搭着个豆花棚,为的是遮阴。豆花棚耷拉过来,接上了几棵半大柳树。下面有一条石凳,干干净净的。一摸,潮乎乎的,露水还没干。掏出布手巾来擦了擦。

    “歇会儿啵!”

    张大眼心想:这会城门刚开,进城的,出城的,人多,等乱劲儿过去了,再说。好在离城也不远了。

    “抽袋烟!”

    嚓嚓嚓,打亮火石,点着火绒,咝——吸了一口,“呣!好烟!”

    张大眼正在品烟,听到有唱歌的声音。声音挺细,跟一只小秋蝈蝈似的。听听,唱的是什么?

    郎在东来妾在西,

    少小两个不相离。

    自从接了媒红订,

    朝朝相遇把头低。

    低头莫碰豆花架,

    一碰露水湿郎衣。

    唔?

    张大眼听得真真的,有腔有字。是怎么回事?

    张大眼四处这么一找:是一个小小婴儿,两寸来长,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穿一个红兜兜,光着屁股,笑嘻嘻的,在豆花穗上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再一看,原来这小人的颈子上拴着一根头发丝,头发丝扣在豆花棚缝里的芦苇秆上,他跑不了,只能一趯一趯地跳。张大眼心想:这是个樟柳神!他看看路边的茅屋:一定有个会法术的人在屋里睡觉,昨天晚上把樟柳神拴在这儿,让他吃露水。张大眼听人说过樟柳神,这一定就是!他听说过,樟柳神能未卜先知,有什么事将要发生,他早就料到。捉住他,可以消灾免祸。于是张大眼掐断了头发丝,把樟柳神藏在袖子里,让他在手腕上待着。

    可樟柳神不肯老实待着,老是一蹦一蹦的。张大眼就把他取出来,放在斗笠里,戴在头上。这一下,樟柳神安生了,不蹦了,只是小声地说话:

    张大眼,

    好大胆,

    捉住咱,

    一千铜钱三十板。

    张大眼想:这才是没影子的事!钱粮如数催齐,我身无过犯,会挨三十板?不理他!他把斗笠按了按,低着头噌噌噌噌往城里走。

    不想刚进城,听得一声大喝:

    “拿下!”

    张大眼瞪着两只大眼。

    原来这天是初一,县官王老爷出城到东岳庙行香。张大眼早晨起冒了,懵里懵懂,一头撞在喝道的锣夫的身上,把锣夫撞了个仰八叉,哐当一声,锣也甩出去老远。王老爷推开轿帘,问道:“什么人?”衙役们七手八脚把张大眼摁倒在地。张大眼不知道咋的,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只是不停地喘气,大汗珠子直往下掉。“看他神色慌张,必定不是好人。来!打他三十板!”衙役褪下张大眼的裤子,张大眼趴在大街上,哈哈大笑。“你笑什么?打你屁股,你不怕疼,还笑?”张大眼说:“我早知道今天要挨三十个板子。”——“你怎么知道?”张大眼于是把他怎么催租,怎么路过秋稼湾,怎么在豆花棚上看到一个樟柳神,樟柳神是怎么怎么说的,一五一十,说了个备细。

    “你有樟柳神?”

    “有。”

    “呈上来!”

    县太爷把樟柳神放在轿子里的扶手板上,樟柳神直跟他点头招手,笑嘻嘻的。

    “樟柳神归我了。来,赏他——你叫什么?”

    “张大眼。”

    “赏张大眼一千铜钱!”

    “禀老爷,樟柳神爱在斗笠里待着。”

    “那成,我让他待在我的红缨大帽里。——起轿!”

    “喳!”

    王老爷得了樟柳神,心想:这可好了,我以后审案子,不管多么疑难,只要问他,是非曲直,一断便知。我一向有些糊涂,从今以后,清如水,明如镜,这锦绣前程么,是稳拿把掐的了!

    于是每次升堂,都在大帽里藏着樟柳神。不想樟柳神一声不言语。

    王老爷退堂,问樟柳神:

    “你怎么不说话?”

    樟柳神说:

    老爷去审案,

    按律秉公断。

    问我樟柳神,

    要你做什么?——吃饭?

    当县官的,最关心的是官场的浮沉升降,乃至变法维新,国家大事。王老爷对自己的进退行止,拿不定主意,就请问樟柳神。樟柳神说:

    大事我了然,

    就是不说破。

    问我为什么,

    我也怕惹祸。

    “你是神,你还怕惹祸?”

    “瞧你说的!神就不怕惹祸?神有神的难处。”

    樟柳神倒也不闲着,随时向王老爷报一些事。

    一早起来,说:

    清早起来雾漫漫,

    黑鸡下了个白鸡蛋。

    到了前半晌,说:

    黄牛角,

    水牛角,

    牛打架,

    角碰角。

    到快中午了,说:

    一个面铺面冲南,

    三个老头来吃面。

    一个老头吃半斤,

    三个老头吃斤半。

    到了夜晚,王老爷困得不得了,摘下了大帽,歪靠在榻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听见樟柳神在大帽里又说又唱:

    唧唧唧,啾啾啾,

    老鼠来偷油。

    乒乒乓乓——噗,

    吱溜!

    王老爷一激灵,醒了。

    “乒乒乓乓?”

    “猫来了,猫追老鼠。”

    “噗?”

    “猫追老鼠,碰倒了油瓶,——噗!”

    “吱溜?”

    “老鼠跑了。”

    樟柳神老是在王老爷耳朵根底下说这些少盐没醋的淡话,没完没了,弄得王老爷实在烦得不行,就从大帽下面把他捏出来,摔到窗外。

    不想,一会儿就又听到帽子底下一趯一趯地蹦。老爷掀开大帽:

    “你怎么又回来啦?”

    “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是不是要跟着我一辈子?”

    “那没错!”

    〔附记〕

    宣鼎,号瘦梅,安徽天长人,生活于同光间,曾在我的故乡高邮住过,在北市口开一家书铺,兼卖画。我的祖父曾收得他的一幅条山。《夜雨秋灯录》是他的主要的笔记小说。也许因为他是高邮隔湖邻县的文人,又在高邮住过,所以高邮人不少看过他的这本书。《夜雨秋灯录》的思想平庸,文笔也很酸腐,只有这篇《樟柳神》却很可喜,樟柳神所唱的小曲尤其清新有韵致。于是想起把这篇东西用语体文重写一遍。前面一部分基本上是按原文翻译,结尾则以己意改作。这样的改变可能使意思过于浅露、少蕴藉了。

    @牛飞

    (据《聊斋志异》)

    彭二挣买了一头黄牛。牛挺健壮,彭二挣越看越喜欢。夜里,彭二挣做了个梦,梦见牛长翅膀飞了。他觉得这梦不好,要找人详这个梦。

    村里有仨老头,有学问,有经验,凡事无所不知,人称“三老”。彭二挣找到三老,三老正在丝瓜架底下抽烟说古。三老是:甲、乙、丙。

    彭二挣说了他做了这样一个梦。

    甲说:“牛怎么会飞呢?这是不可能的事!”

    乙说:“这也难说。比如说,你那牛要是得了癀,死了,或者它跑了,被人偷了,你那买牛的钱不是白扔了?这不就是飞了?”

    丙是思想最深刻的半大老头,他没十分注意听彭二挣说他的梦,只是慢悠悠地说:“啊,你有一头牛?……”

    彭二挣越想越嘀咕,决定把牛卖了。他把牛牵到牛市上,豁着赔了本,贱价卖了。卖牛得的钱,包在手巾里,怕丢了,把手巾缠在胳臂上,往回走。

    走到半路,看见路旁豆棵里有一只鹰,正在吃一只兔子,已经吃了一半,剩下半只,这鹰正在用钩子嘴叼兔子内脏吃,吃得津津有味。彭二挣轻手轻脚走过去,一伸手,把鹰抓住了。这鹰很乖驯,瞪着两只黄眼珠子,看着彭二挣,既不鹐人,也没有怎么挣蹦。彭二挣心想:这鹰要是卖了,能得不少钱,这可是飞来的外财。他把胳臂上的手巾解下来,用手巾一头把鹰腿拴紧,架在左胳臂上,手巾、钱,还在胳臂上缠着。怕鹰挣开手巾扣,便老是用右手把着鹰。没想到,飞来一只牛虻,在二挣颈子后面猛叮了一口,彭二挣伸右手拍牛虻,拍了一手血。就在这工夫,鹰带着手巾飞了。

    彭二挣耷拉着脑袋往回走,在丝瓜棚下又遇见了三老,他把事情的经过,前前后后,跟三老一说。

    三老甲说:“谁让你相信梦!你要不信梦,就没事。”

    乙说:“这是天意。不过,虽然这是注定了的,但也是咎由自取。你要是不贪图外财,不捉那只鹰,鹰怎么会飞了呢?牛不会飞,而鹰会飞。鹰之飞,即牛之飞也。”

    半大老头丙曰:

    “世上本无所谓牛不牛,自然也即无所谓飞不飞。无所谓,无所谓。”

    荷兰奶牛肉

    中午收工,农业科学研究所的工人都听说,荷兰奶牛叫火车撞死了。大家心里暗暗高兴。

    农业科学研究所是“农业”科学研究所,不是畜牧业科学研究所。主要研究的是大田作物——谷子、水稻,果树,蔬菜,马铃薯晚疫病防治,土壤改良,植物保护……但是它也兼管牧业。养了一群羊,大概有四百多只。为什么养羊呢?因为有一只纯种高加索种公羊。这只公羊体态雄伟,神情高傲。它的精子被授予了很多母羊,母羊生下的小羊全都变了样子,毛厚,肉多,尾巴从扁不塌塌的变成了垂挂着的一条。这一带的羊都是这头种公羊的第二代或第三代。养羊是为了改良羊种,这有点科学意义。所里还养了不少猪,因为有两只种公猪,一只巴克夏,一只约克夏。这两只公猪相貌狞恶,长着獠牙,雄性十足。它们的后代也很多了,附近的小猪也都变了样子,都是短嘴,大腮,长得很快,只是没有猪鬃。养猪是为了改良猪种,这也有科学价值。为什么要弄来一头荷兰奶牛呢?谁也不明白。是为了改良牛种?它是母牛,没有精子。为了挤奶?挤了奶拿到堡(这里把镇子叫作“堡”)里去卖?这里的农民没有喝牛奶的习惯,而且中国农民的生活水平距离喝牛奶还差得很远。为了改善所里职工生活?也不像。领导上再关心所里的职工,也不会特意弄了一条奶牛来让大家每天喝牛奶。这牛是所里从研究经费里拿出钱来买的呢,还是农业局拨到这里喂养的呢?工人们都不清楚,只听说牛是进口的,要花很多钱。花了多少钱呢,不打听。打听这个干啥?没用!

    大家起初对这头奶牛很稀罕。很多工人还没见过这种白地黑斑粉红肚皮的牲口,上工下工路过牛圈,总爱看两眼。这种兴趣很快就淡了。应名儿叫个“奶牛”,可是不出奶!这怪不得它。没生小牛,哪里来的奶呢?它可是吃得很多,很好。除了干草,喂的全是精饲料:加了盐煮熟的黑豆、玉米、高粱。有的工人看见它卧在牛圈里倒嚼,会无缘无故地骂它一声:“球东西!”

    干吗生它的气呢?因为牛吃得足,人吃不饱。这是什么时候?1960年。农科所本来吃得不错。这个所里的工人,除了固定的长期工,多一半是从各公社调来的合同工。合同工愿意来,一是每月有二十九块六毛四的工资,同时也因为农科所伙食好。过去,出来当长工,对于主家的要求,无非是:一、大工价;二、好饭食。农科所两样都不缺。二十九块六毛四,在当地的农民看起来,是个“可以”的数目。所里有自己的菜地,自己的猪,自己的羊,自己的粉坊,自己的酒厂。不但伙食好,也便宜。主食通常都是白面、莜面。食堂里每天供应两个菜,甲菜和乙菜。甲菜是肉菜。猪肉炖粉条子,山药(即土豆)西葫芦炖羊肉。乙菜是熬大白菜,炒疙瘩白,油不少。五八年“大跃进”,天天像过年。

    五八年折腾了一年,五九年就不行了。

    春节吃过一顿包饺子。插秧,锄地吃了两顿莜面压饸饹。照规矩锄地是应该吃油糕(油煎黄米糕)的。“锄地不吃糕,锄了大大留小小”(锄去壮苗,留下弱苗)。不吃油糕,也得给顿莜面吃。除此之外,再没见过个莜面、白面,都是吃红高粱面饼子。到了下半年,连高粱糠一起和在面里,吃得人拉不出屎来。所里一个总务员和食堂的大师傅创制出十好几样粗粮细做的点心:谷糠做的桃酥、苹果树叶子磨碎了加了白面做的“八件”等等。还开了个展览会,请有关单位的负责人来参观、品尝。这些负责人都交口称赞:“好吃!”“好吃!”那能不好吃?放了那么多白糖、胡麻油!这个展览会还在报上发了消息,可是这能大量做,天天吃,能推广吗?几位技师、技术员把日常研究工作都停了,集中力量鼓捣小球藻、人造肉。工人们对此不感兴趣,认为是瞎掰。这点灰绿色的稀汤汤,带点味精味儿的凉粉一样的东西就能顶粮食?顶肉?

    农科所向例对职工间长不短地有福利照顾。苹果下来的时候,每人卖给二十斤苹果。收萝卜的时候,卖给三十斤心里美。起葱的时候,卖给一捆大葱,五十来斤。苹果,用网兜装了挂在床头墙上,饿了,就摸出一个嚼嚼。三十斤萝卜,值不当窖起来,堆在床底下又容易糠了,工人们大都用一堆砂把萝卜埋起来,隔两三天浇一点水,想吃的时候,掏出一个来,总是脆的。大葱,怎么吃呢?——烧葱。这时候天冷了,已经生了炉子,把葱搁在炉盘上,翻几个个儿,就熟了。一间工人宿舍,两头都有炉子,二十多人一起烧葱,一屋子都是葱香。葱烧熟了,是甜的。苹果、萝卜、葱,都好吃,但是“不解决问题”。怎么才“解决问题”?得吃肉。

    五九年一年,很少吃肉。甲菜早就没有了。连乙菜也由“下搭油”(油煸锅)改为“上搭油”(白水熬白菜,菜熟了舀一勺油浇在上面)。七月间吃过一次猪肉。是因为猪场有几个“克郎”实在弱得不行了,用手轻轻一推,就倒了,再不杀,也活不了几天。开开膛一看,连皮带膘加上瘦肉,还不到半寸厚。煮出来没有一点肉香。而且一个人分不到几片。国庆节杀了两只羊。羊倒还好。羊吃百样草,不喂它饲料,单吃一点槐树叶子,它也长肉。这还算是个肉。从吃了那一顿肉到今天,几个月了?工人们都非常想吃肉。想得要命。很多工人夜里做梦吃肉,吃得非常痛快,非常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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