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大淖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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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科所的工人的生活其实比一般社员要好多了。农科所没有饿死一个人,得浮肿的也没有几个。堡里可是死了一些人。多一半是老头老奶奶。堡里原来有个“木业社”(木业生产合作社),是打家具的,改成了做棺材。铁道两边种的都是榆树,榆树皮都叫人剥了,露出雪白雪白的光秃的树干。榆皮磨粉是可以吃的。平常年月,压荞面饸饹,要加一点榆皮面,这才滑溜,好吃。那是为了好吃。现在剥榆皮磨成面,是为了充饥。
农科所的党支部书记老季,季支书,看了铁路两旁雪白雪白的榆树树干,大声说:“这成了什么样子!”
铁路两旁的榆树光秃秃的,雪白雪白的。
这成了什么样子!农科所的工人想吃肉,想得要命。他们做梦吃肉。
谁也没料到,荷兰奶牛会叫火车撞死了。
大概的经过是这样:牛不知道怎么把牛圈的栅栏弄开了,自己走了出来。干部在办公室,工人在地里,谁也没发现。它自己溜溜达达,蹓到火车站(以上是想象)。恰好一列客车进站,已经过了扬旗,牛忽就从月台上跳下了轨道。火车已经拉了闸,还用余力滑行了一段。牛用头去顶火车。火车停了,牛死了。牛身上没流一滴血,连皮都没破(以上是火车站的人目击)。车站的搬运工把牛抬上来,火车又开走了。这次事故是奶牛自找的,谁也没有责任。
火车站通知农科所。所里派了几个工人,用一辆三套大车把牛拉了回来。
所领导开了一个简短的会,研究如何处理荷兰奶牛的遗骸。只有一个办法:皮剥下来,肉吃掉。卖给干部家属一部分,一户三斤;其余的肉,切块,炖了。
下午出工后不久,牛肉已经下了锅。工人们在地里好像已经闻到牛肉香味。这天各组收工特别地早。工人们早早就拿了两个大海碗(工人都有两个海碗,一个装菜,一个装饭),用筷子敲着碗进了食堂,在买饭的窗口排成了两行,等着。到点了,咋还不开窗,等啥?
等季支书。季支书要来对大家进行教育。
季支书来了,讲话。略谓:“荷兰奶牛被火车撞死了,你们有人很高兴,这是什么思想!这是国家财产多大的损失?你们知道这头奶牛是多少钱买的吗?”
有个叫王全的工人有个毛病,喜欢在领导讲话时插嘴。王全说:“知不道。”
“知不道!你就知道个吃!你知道这牛肉按成本,得多少钱一斤?一碗炖牛肉要是按本收费,得多少钱一碗?”
王全本来还想回答一句“知不道”,旁边有个工人拉了他一把,他才不说了。
季支书接着批评了工人的劳动态度:“下了地,先坐在地头抽烟。等抽够了烟,半个小时过去了,这才拿起铁锹动弹!”
王全又忍不住插嘴:“不动弹,不好看;一动弹,一身汗!”
季支书不理他,接着说:“下地比画两下,又该歇息了。一歇又是半个小时。再起来,再比画比画,该收工了!你们这样,对得起党,对得起人民,对得起这碗炖牛肉吗?——王全,你不要瞎插嘴!”
季支书接着把我们的生活和苏联作了比较,说是有一个国际列车的乘务员从苏联带回来一个黑列巴,里面掺了锯末,还有一根钉子,说:“咱们现在吃红高粱饼子,总比黑列巴要好些嘛!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古话说:能忍自安,要知足。”
接着又说到国际形势:“今天,你们吃炖牛肉,要想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还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要支援他们,解放他们。要放眼世界,胸怀全地球……”
他天上一句,地下一句,讲了半天。牛肉在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味一阵一阵地往外飘,工人们嘴里的清水一阵一阵往外漾,肚里的馋虫一阵一阵往上拱。好容易,他讲完了,对着窗口喊了一声:“开饭!给大伙盛肉!”
这天,还蒸了白面馒头。半斤一个,像个小枕头似的,一人俩。所里还一人卖给半斤酒。这酒是甜菜疙瘩、高粱糠还有菜帮子一块蒸的,味道不咋的,但是度数不低,很有劲。工人们把牛肉、馒头都拿回宿舍里去吃。他们习惯盘腿坐在炕上吃饭。霎时间,几间宿舍里酒香、肉香、葱香,搅作一团。炉子烧得旺旺的。气氛好极了。他们既不猜拳,也不说笑,只是埋着头,努力地吃着。
季支书离了工人大食堂,直奔干部小食堂。小食堂里气氛也极好。副所长姓黄,精于烹饪。他每隔二十分钟就要到小食堂去转一次,指导大师傅烧水、下肉、撇沫子,下葱姜大料,尝咸淡味儿、压火、收汤。他还吩咐到温室起出五斤蒜黄,到蘑菇房摘五斤鲜蘑菇,分别炒了骨堆堆两大盘。等到技师、技术员、行政干部都就座后,他当场表演,炒了一个生炒牛百叶,脆嫩无比。酒敞开了喝。酒库的钥匙归季支书掌握,随时可以开库取酒。他们喝的是存下的纯粮食酒。季支书是个酒仙。平常每顿都要喝四两。这天,他喝了一斤。
荷兰奶牛肉好吃么?非常好吃。细,嫩,鲜,香。
时1960年初春,元旦已过,春节将临。
拟故事两篇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
“仓老鼠和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
——《红楼梦》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穿套裤哪。
来了一个喜鹊,来跟仓老鼠借粮。
喜鹊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哦!喜鹊。他说什么?”
“小胖墩,回去告诉老胖墩:‘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梳胡子哪。
来了个乌鸦,来跟仓老鼠借粮。
乌鸦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从南来个黑大汉,腰里别着两把扇。走一走,扇一扇,‘阿弥陀佛好热的天!’”
“这是什么时候,扇扇?!”
“是乌鸦。”
“他说什么?”
“小尖嘴,回去告诉老尖嘴:‘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就归还。’”
“借给他两担!”
天长啦,夜短啦,耗子大爷起晚啦!
耗子大爷干吗哪?耗子大爷咕嘟咕嘟抽水烟哪。
来了个老鹰,来跟仓老鼠借粮。
老鹰和在门口玩耍的小老鼠说:
“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不定归还不归还!’”
小老鼠回去跟仓老鼠说:“有人借粮。”
“什么人?”
“钩鼻子,黄眼珠,看人斜着眼,说话尖声尖气。”
“是老鹰!——他说什么?”
“他说:‘小猫菜回去告诉老猫菜——’”
“什么‘小猫菜’、‘老猫菜’!”
“——‘有粮借两担’——”
“转过年来?”
“——‘不定归还不归还!’”
“不借给他!——转来!”
“……”
“就说我没在家!”
小老鼠出去对老鹰说:
“我爸说:他没在家!”
仓老鼠一想:这事完不了,老鹰还会来的。我得想个办法。有了!我跟他哭穷,我去跟他借粮去。
仓老鼠找到了老鹰,说:
“鹰大爷,鹰大爷!天长啦,夜短啦,盆光啦,瓮浅啦。有粮借两担,转过年来两担还四担!”
老鹰一想,气不打一处来:这可真是:“仓老鼠跟老鹰借粮,守着的没有,飞着的倒有!”——“好,我借给你,你来!你来!”
仓老鼠往前走了两步。
老鹰一嘴就把仓老鼠叼住,一翅飞到树上,两口就把仓老鼠吞进了肚里。
老鹰问:“你还跟我借粮不?”
仓老鼠在鹰肚子里连忙回答:“不借了!不借了!不借了!”
@螺蛳姑娘
有种田人,家境贫寒。上无父母,终鲜兄弟。薄田一丘,茅屋数椽。孤身一人,艰难度日。日出而作,春耕夏锄。日落回家,自任炊煮。身为男子,不善烧饭。冷灶湿柴,烟熏火燎。往往弄得满脸乌黑,如同灶王。有时怠惰,不愿举火,便以剩饭锅巴,用冷水泡泡,摘取野葱一把,辣椒五颗,稍蘸盐水,大口吞食。顷刻之间,便已果腹。虽然饭食粗粝,但是田野之中,不乏柔软和风,温暖阳光,风吹日晒,体魄健壮,精神充溢,如同牛犊马驹。竹床棉被,倒头便睡。无忧无虑,自得其乐。
忽一日,作田既毕,临溪洗脚,见溪底石上,有一螺蛳,螺体硕大,异于常螺,壳有五色,晶莹可爱,怦然心动,如有所遇。便即携归,养于水缸之中。临睡之前,敲石取火,燃点松明,时往照视。心中欢喜,如得宝贝。
次日天明,青年男子,仍往田间作务。日之夕矣,牛羊下来。余霞散绮,落日熔金。此种田人,心念螺蛳,急忙回家。到家之后,俯视水缸:螺蛳犹在,五色晶莹。方拟升火煮饭,揭开锅盖,则见饭菜都已端整。米饭半锅,青菜一碗。此种田人,腹中饥饿,不暇细问,取箸便吃。热饭热菜,甘美异常。食毕之后,心生疑念:此等饭菜,何人所做?或是邻居媪婶,怜我孤苦,代为炊煮,便往称谢。邻居皆曰:“我们不曾为你煮饭,何用谢为!”此种田人,疑惑不解。
又次日,青年男子,仍往作田。归家之后,又见饭菜端整。油煎豆腐,细嫩焦黄;酱姜一碟,香辣开胃。
又又次日,此种田人,日暮归来,启锁开门,即闻香气。揭锅觑视:米饭之外,兼有腊肉一碗,烧酒一壶。此种田人,饮酒吃肉,陶然醉饱。
心念:果是何人,为我做饭?以何缘由,作此善举?
复后一日,此种田人,提早收工,村中炊烟未起,即已抵达家门。轻手蹑足,于门缝外,向内窥视。见一姑娘,从螺壳中,冉冉而出。肤色微黑,眉目如画。草屋之中,顿生光辉。行动婀娜,柔若无骨。取水濯手,便欲做饭。此种田人,破门而入,三步两步,抢过螺壳;扑向姑娘,长跪不起。螺蛳姑娘,挣逃不脱,含羞弄带,允与成婚。种田人惧姑娘复入螺壳,乃将螺壳藏过。严封密裹,不令人知。
一年之后,螺蛳姑娘,产生一子,眉目酷肖母亲,聪慧异常。一家和美,幸福温馨,如同蜜罐。
唯此男人,初得温饱,不免骄惰。对待螺蛳姑娘,无复曩时敬重,稍生侮慢之心。有时入门放锄,大声喝唤:“打水洗脚!”凡百家务,垂手不管。唯知戏弄孩儿,打火吸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俨然是一大爷。螺蛳姑娘,性情温淑,并不介意。
一日,此种田人,忽然想起,昔年螺壳,今尚在否?探身取视,晶莹如昔。遂以逗弄婴儿,以箸击壳而歌:
“丁丁丁,你妈是个螺蛳精!
橐橐橐,这是你妈的螺蛳壳!”
彼时螺蛳姑娘,方在炝锅炒菜,闻此歌声,怫然不悦,抢步入房,夺过螺壳,纵身跳入。倏忽之间,已无踪影。此种田人,悔恨无极。抱儿出门,四面呼喊。山风忽忽,流水潺潺,茫茫大野,迄无应声。
此种田人,既失娇妻,无心作务,田园荒芜,日渐穷困。神情呆滞,面色苍黑。人失所爱,易于速老。
窥浴
岑明是吹黑管的,吹得很好。在音乐学院附中学习的时候,教黑管的老师虞芳就很欣赏他,认为他聪明,有乐感,吹奏有感情。在虞芳教过的几班学生中,她认为只有岑明可以达到独奏水平。音乐是需要天才的。
附中毕业后,岑明被分配到样板团。自从排练样板戏以后,各团都成立了洋乐队。黑管在仍以“四大件”为主的乐队里只是必不可少的装饰,一晚上吹不了几个旋律。岑明一天很清闲。他爱看小说。看《红与黑》,看d.h.劳伦斯。
岑明是个高个儿,瘦瘦的,卷发。
他不爱说话,不爱和剧团演员、剧场职员说一些很无聊的荤素笑话。演员、职员都不喜欢他,认为他高傲。他觉得很寂寞。
俱乐部练功厅上有一个平台,堆放着纸箱、木板等等杂物。从一个角度,可以下窥女浴室,岑明不知道怎么发现了这个角落。他爬到平台上去看女同志洗澡。已经不止一次。他的行动叫一个电工和一个剧场的领票员发现了,他们对剧场的建筑结构很熟悉。电工和领票员揪住岑明的衣领,把他拉到练功厅下面,打他。
一群人围过来,问:
“为什么打他?”
“他偷看女同志洗澡!”
“偷看女同志洗澡?——打!”
七八个好事的武戏演员一起打岑明。
恰好虞芳从这里经过。
虞芳看到,也听到了。
虞芳在乐团吹黑管,兼在附中教黑管。她有时到乐团练乐,或到几个剧团去辅导她原来的学生,常从俱乐部前经过,她行步端庄,很有风度。演员和俱乐部职工都认识她。
这些演员、职员为什么要打岑明呢?说不清楚。
他们觉得岑明的行为不道德?
他们是无所谓道德的观念的。
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侵犯,甚至是污辱(他们的家属是常到女浴室洗澡的)。
或者只是因为他们讨厌岑明,痛恨他的高傲,他的落落寡合,他的自以为有文化、有修养的劲儿。这些人都有一种潜藏的,严重的自卑心理,因为他们自己也知道,他们是庸俗的,没有文化的,没有才华的,被人看不起的。他们打岑明,是为了报复,对音乐的,对艺术的报复。
虞芳走过去,很平静地说:
“你们不要打他了。”
她的平静的声音产生了一种震慑的力量。
因为她的平静,或者还因为她的端庄,她的风度,使这群野蛮人撒开了手,悻悻然地散开了。
虞芳把岑明带到自己的家里。
虞芳没有结过婚,她有过两次恋爱,都失败了,她一直过着单身的生活。音乐学院附中分配给她一个一间居室的宿舍,就在俱乐部附近。
“打坏了没有?有没有哪儿伤着?”
“没事。”
虞芳看看他的肩背,给他做了热敷,给他倒了一杯马蒂尼酒。
“他们为什么打你?”
岑明不语。
“你为什么要爬到那么个地方去看女人洗澡?”
岑明不语。
“有好看的么?”
岑明摇摇头。
“她们身上有没有音乐?”
岑明坚决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想看女人,来看我吧。我让你看。”
她乳房隆起,还很年轻。双腿修长。脚很美。
岑明一直很爱看虞老师的脚。特别是夏天,虞芳穿了平底的凉鞋,不穿袜子。
虞芳也感觉到他爱看她的脚。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他有点晕眩。
他发抖。
她使他渐渐镇定了下来。
(肖邦的小夜曲,乐声低缓,温柔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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